楚湫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一时有些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
身后一双手轻轻扶住了他。
楚湫摆稳身子后,偏过头看去。
是子谈。
楚湫有些惊讶:“啊!子谈公子!”
子谈微微点一点头,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继而撩起袍子,工工整整折在膝上,也靠着楚湫蹲下来。
楚湫老老实实捂住嘴巴,然后看见子谈对着不远处窝着的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是猫叫,非常肖似,很轻,又细又软,尾音还有一点向上勾起。
楚湫一时不由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白猫闻声回头,抖了抖身子,乖乖跑到子谈身前,任由子谈着一下一下抚摸着脊背。
楚湫看着一下变得这么听话的猫,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头贴着膝盖偏过去看着子谈:“公子,你好厉害,这猫叫好像真的……”
子谈已经把猫抱在怀里,脸上浮现出安静的笑容,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轻声说道:“这是猫鬼,是被带来养着玩的,所以不怕人,只要接触过的人召唤,就会前来。”
楚湫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凑上去仔细看了看。猫好像有些怕他,粘人地往子谈怀里钻了钻,阳光里,楚湫才发现猫的身子有些半透明。“那它……是你养的吗,它好亲你。”
子谈摇了摇头:“这是呈业的,我只是替他来寻猫。”
呈业是云康的字。
楚湫对云康已经是全无好感,他想象了一下云康肥胖的身躯里提溜窝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猫,怎么看怎么别扭,颇有些不平地嘟囔:“真是……暴殄天物……”
子谈轻轻笑了一声。
楚湫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的话被他听去了。子谈微笑着说:“楚公子,你真有趣。”
“啊……我不是……”楚湫有些羞愧,脸色微微涨红,手忙脚乱地开始辩解起来:“我是说……猫,猫找到了……很好……”
子谈脸色很温和,依旧带着些笑,看上去并无不快之意,他轻声打断了楚湫:“楚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必多言。”
怀里的猫已经抓住子谈脖子里的银项圈玩起来,发出“克棱克棱”的声响。
子谈抚了抚猫的头,对楚湫点一点头:“我需尽快将猫送还给呈业,不再打扰楚公子,这就告辞。”
楚湫忙道:“请便,请便。”
他望着子谈远去的背影,隐隐觉得,子谈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般的好,永远那么体贴与周全,但似乎总是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障壁。
那么近,但又那么远。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走进院子。
第二天,楚湫便听说,云康的那只猫鬼死了。
06
因为一直被孤立,楚湫照理说消息是很不通达的,然而事情委实闹得太大。
云康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娇贵的小公子,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发现自己的宠物死了,就闹得满山皆知。
楚湫偷偷溜到云康住的院子门口,小心往里张望,那里围了一群贵家子弟,吵吵嚷嚷的。
人群中央就是云康,他拉着子谈的手,气的一张肥脸的五官都挤在一块:“禹章,你要评评理!昨天你交给我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隔了一天就不行了!一定哪个混小子看着眼馋给我弄坏了,我可都指望你了!”
他此刻虽然是求人办事,诉说委屈,但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兴师问罪,有点咄咄逼人。云康不仅胖,还很高,比子谈要高出半个头,一点也没有弯腰的准备,居高临下冲着子谈说个不停。
子谈认真抬头听着,脾气很好地点头,说着“放心,放心”。
围着的人群都是三门子弟,他们似乎很嫌事情不够多,还在一波一波地往前挤着。
有好几下,子谈被撞的往前冲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禹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云康的五官更加挤成一团,颇有些不满。
“在的,在的,云公子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子谈努力站稳后,有些抱歉地低了低头。
楚家的四公子楚慕,全程一直抱臂站在外面看着,看了一会,他嘴里冷冷吐出句:“窝囊废。”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楚湫躲闪不急,被他正好撞见。楚慕撇了他一眼,双眼里的不屑更加要溢出来了,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湫为了避免再被其他人撞见,只好在一旁的树林里躲避了会。院子里又闹了好一会,人才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楚湫摸着墙又悄悄地在门口往里望。
子谈还在那里站着。
他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在他脚边,零零落落散了些碎片,宝蓝色的,晶莹剔透,美丽非常。只是碎的一塌糊涂,有些都化为齑粉了。
子谈慢慢蹲下去,伸出双手去一下下把碎片拢在掌心里。
这样望过去,他的身形显得非常寂寥。
楚湫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心头。
“楚公子。”子谈突然开口了,他没有回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是楚公子吧。”
楚湫吓了一跳,只好慢慢从门背后走出来。
“呈业那时候一定要带这只猫鬼,我那时候说这是违山规的,但是到底没有劝住。”子谈自顾自地说着。“它一直是很调皮,当初丢了,我帮呈业找了很久才找回来。这次真不知道怎么就遭祸了。”
这是楚湫第一次听见子谈说这么多话。
子谈收拾好了,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一捧东西给楚湫看:“这只猫鬼当初是用蓝玉做的……很漂亮吧。方才人多,有些许踩坏了。”
动物之魂封于玉中,是为炼鬼。玉在魂在,玉毁魂消。
这玉明显是碎了后,又被很多人踩过了。
楚湫只看了那一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撇开了眼。昨天那还是一团白色的生命,软软地露出肚皮晒太阳。
挣扎了几下,楚湫忍不住开口:“子……子谈公子,云康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吧……他对于那只猫鬼……”
他只是把它当做一个玩意儿而已。
你看他在猫鬼的玉碎了后,还踩了那么多脚。
他只是受不了有人敢动自己的东西,才那么生气吧。
楚湫其实还想说很多,很多,但是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子谈摇了摇头:“总而言之,帮云康寻回猫鬼的是我,如今出了事,责任在我。”
这究竟是什么逻辑,简直是拼命把罪往身上揽。
子谈抬头看看天:“天色不早,楚公子还是尽早回去安歇。”他语气还是诚恳而真挚的。
楚湫无法,只好回身离开,出门的时候,他往回望了一眼子谈,后者正往里走。
楚湫咬了咬唇。
他感到难过。
07
子谈身为三门之首青阁的嫡系继承人,年纪却不是很大。
他的父亲三十出头才得了这个儿子,因此如今也不过十四岁,比云家楚家的幺子都要来的小。
身份自然是无上的尊贵,而且天赋异禀,才华惊人。说是一干子弟中的翘楚,是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子谈好像一点也没有邺都人的骄傲脾性。他简直像个异类一样,脾气好的不得了,对所有人都尽心尽力,任劳任怨。
上了年纪的长辈也许是很喜欢这种孩子的,优秀,又听话懂事。
然而这是个凭力量与门第说话的世界。
强者与贵者理所应当站在云端睥睨蝼蚁,若是他们俯下身去施舍,就是自降身份。
于是子谈的好脾气,就成了窝囊。众子弟们去和子谈打声招呼,就能轻轻松松撂下一身担子,久而久之,真是有点骑到子谈头上去的意思。
相比之下,楚家四公子,楚慕楚璟钰,就显得十分耀眼。楚慕是楚成临嫡子,根骨也是奇佳,他得像她母亲,嚣张华丽的好看,人也一样的高傲无比,在一干子弟里,向来是一呼百应,比子谈远远更像个领导者。
真是滑稽,子谈勤勤恳恳的做着替大家擦屁股的老好人,却并不得人缘,他也仿佛一点不委屈。
楚湫照常过着日子,但是这样看下来,他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
他到如今心里模模糊糊有两个想法,一是,子谈是个很好的人。二是,这座玉然山,仿佛也并不比外面有多好过。
猫鬼的事情还是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