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会梦到什么?
看起来那般难受,却偏偏无法醒来。
“陛下……”容映进来盛水,小声喊他。
床边的少年头也不抬,根本不想将视线从男人的脸上移开。眼前的情况无疑让他担心,同样免不了好奇。平日里,他每一个沉睡的夜晚,云大哥是不是如这般凝望他,守着他,静静看着他梦中的容颜胡思乱想?
“陛下,可要换衣裳?”
少年总算抬头,竖起食指:“嘘,我陪云大哥睡会,醒来再洗。”
“也好。”瞥了眼少年战衣上的些许血迹,容映还是乖乖的开门离开。他最后瞥了一眼屋中安静的两人,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真没想到公子会成为庆国天子,如此一来,公子和云道长一定会幸福相守,这世上还有谁能阻碍公子的梦想?看到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幸福的公子,真是比吃了糖还幸福。
“容映。”
一转身,古埙的身影便走到容映面前,跟随天子身边的他同样风尘仆仆,一身衣服比天子的可要肮脏太多,泥水,鲜血,皱皱巴巴污秽了整件战衣。
容映呼吸一窒:“我还没来得及问,这场战役结果如何?”谁会想到边境最后一役,塞河府的争夺战会僵持地如此长久。陛下自然神勇无匹,区区吴东国将领哪是陛下的对手。可是塞河府城,古往今来都处于边境,庆国强盛时归属庆国,吴东国强盛时被抢到吴东国。两国和平年间,塞河府城又是边境百姓贸易交流的必经之地,庆国的物品在塞河府城售卖给吴东国百姓,同样,吴国栋的东西亦会卖给庆国人。他们通商,到后来通婚,杂居,鱼龙混杂,许多人已经根本分不清自己属于哪国人。
当陛下带队攻向塞河府城时,做梦都没想到自己面对的强敌不是吴东国的大军,不是吴东国的天子,而是塞河府城万千的老百姓。
那些毫无武装的老百姓站在城墙上,守在城门口,用血肉之躯堵成一堵人墙,用最无畏又最残忍的方式拒绝庆国天子的强势进攻!
一往无前的陛下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阻碍,那些百姓如愿了,他被堵在了塞河府城外,攻也不是,不攻更不甘心。他只是不懂,即便那些边境百姓都是混血,为何宁愿帮助吴东国人,却不肯认庆国为主,明明庆国才是他们的祖先,吴东国是强盗。他知道那其中一定有什么让百姓对庆国失望的事。他更恼火的是到了此时才知道,吴东国大军当初攻入塞河府城时,根本不费一宾一卒,百姓们为吴东大军直接敞开了大门,甚至给予了吴东国大军攻陷其余城池的支持。
就此,庆国军队和塞河府城的百姓僵持下来。
百姓们一日日坚守在城门前,庆国的少年天子亦是不服输,照样死守在城外,他连废话都懒得说,直接命令大军安寨扎营原地待命。大军便在城外热火朝天的扎起帐篷,烧火煮饭,该吃时吃,该喝时喝,无论风吹雨打都没有退走的意思,即便后来迎来了寒冬的降雪,那位看起来面如冠玉,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皇帝依然毫不动摇,他不走,他的大军便永远驻守。
看谁拗得过谁,少年天子仿佛在用无声的倔强跟那群百姓斗争。
一边是吃好喝好的天子军队,一边是挨冻受饿的普通百姓。最初时,百姓们也不过是为了选择自己认为更好的生活才死守在城门,可一日日过去,天子并未动他们一分一毫,甚至一语不发。他只是选择了和他们同样的方式,以牙还牙。
然后,看谁坚持地更久。
当无畏的坚持变得没有意义,当身体扛不住,当怀疑,犹豫,一点点在心底滋生,放弃和妥协便离得不远了。
他们终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抗争,而不是为了让自己真的走上绝路,让后人们无路可走。
“吴东国军队哪是善男信女,最终的目的无非便是霸占我庆国的土地城池,百姓只是可以利用的武器,死了一批还有一批,反正只要有城,岂会怕没有百姓。”古埙轻蔑道:“陛下才是真的不肯伤害无辜老百姓一分一毫,硬是和他们死守了二十多天,后来那群老百姓自己扛不住,主动放弃退出,敞开了城门。可是!”
古埙咬牙,摇头:“吴东国军队早有准备,眼见老百姓们要放弃,立即就有人从背后下黑手,怕老百姓们不从,还无耻的挟持了许多老弱妇孺威胁。”
“我从未见陛下那么愤怒过,吴东国留守在塞河府城的大军几乎被陛下一个个亲手杀死。杀得多了,后来还有百姓求情。”
古埙叹气:“陛下才不是软面团,不能杀时一个不杀,该杀时又岂会手软。”
“怪不得你们这次都如此狼狈。”容映心有余悸,古埙凝行后便无法在和他附身,他们成了完全单独的个体,古埙身手好,跟在陛下左右效忠自然应该。而他,没有古埙的帮助,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小厮而已,扛不起□□上不得战场,只能在后方默默的为陛下祈福,盼望着主子归来时,他能在最好的时机,为他准备解乏的热水,饱肚的膳食。
古埙轻松一笑:“所幸结果是好的,陛下不但彻底赶跑了吴东贼子,之后又妥善安抚了城中百姓,边境的老百姓如今对陛下很信赖。”
容映听罢倒是不满的哼了哼:“朴实的老百姓也是人,人心自私善变,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认谁。谁要是靠不住了,他们就换主,最实际不过。”
古埙莞尔:“话是如此,但也是人之常情。于凡人来说,吃饱喝足平平安安的活着便是一生所有。”
“没错。”容映微笑:“我也是这种凡人。”
古埙笑容渐淡,神情怔愣。
容映指指他的脏衣服:“你把这血衣换下来,我帮你好好清洗。”
“多谢。”
“小事。”
古埙欲言又止,眼神黯然。容映还是那个容映,他则不是从前的古埙,这张脸,硬是让容映和他变得疏远了。
目送容映匆匆离开,古埙站在廊下,慢悠悠地吹起了古朴的埙声,如月夜下涓涓的流水,宁静,却又暗藏着淡淡的忧伤。
屋子中,相拥而眠的二人在乐声中依旧沉睡。
直到天明,埙声渐渐消失,太阳渐渐升起,床上的云润生悠然醒来,一张开眼便看见近在眼前的白皙脸孔,以及少年身上特有的熟悉味道窜入鼻息,深深一嗅,是果糖的甜味。
云润生的倦容消失无影,他只是愈发搂紧了少年,静静凝视少年香甜的睡颜,从一场冷汗淋淋地大梦中醒来,让他更加清晰的认识了自己的心,他如今所拥有的,除了漫无尽头的修途,唯剩下怀中温暖鲜活的少年。
前辈子的所有记忆一直暗藏在灵魂里,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只会越藏越深,越离越远,总有一天,他即便想起来也不再因此而心劫郁郁。
亲手杀死父母,是他的隐伤,是心结。
但在这一场梦中,他得到了父母的原谅。哪怕是梦,这样的事亦是头一次。
为何会出现这种梦,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醒来时就知道,他的心结似乎在得到父母原谅的那一刻解锁了。
他豁然看清,上辈子已经是上辈子,他活在如今,当和云六一样,珍惜眼前人。
“云大哥……”少年睡眼惺忪地呢喃。
云润生轻言细语:“我在。你再睡会儿。”
少年果然又闭上眼,安安静静眯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彻底醒来,一咕噜爬起赖在云润生的怀里靠坐着,懒洋洋道:“这一觉睡得可真舒坦,云大哥身上像个火炉子,一起睡很暖和很舒服。”
“能为陛下当暖炉是草民八辈子求来的福气。”
“哈哈,云大哥变皮了。”少年逗笑,反手摸了摸云润生的下巴:“你这次闭关突破如何?我一回来看到你莫名其妙地睡着,轻易还叫不醒,着实把我吓一跳。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梦到了什么?”
云润生低头,认真看着少年,对着少年困惑明亮的眼神,云润生释然一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可想听一听?”
“故事?”少年惊讶极了,激动的爬起身,直勾勾盯着男人:“我想听!云大哥讲的故事我一定要听,肯定很有趣。”
云润生拍拍大腿:“坐上来,我想抱着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