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
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第11章 母鸡 一盏油灯昏晦,点在木台上,有限的光芒,只勉强照到犬子的脸庞
犬子眉头皱起,陷入昏迷之中
刘母坐在榻旁,握着犬子的手,静默无声
屋内的孩子们,无论是庄兰或者阿平都安静不语,他们年纪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严重,然而大人的情绪,将他们影响
“阿平,你带阿兰回去
” 庄扬小声和弟妹说话,两人都还小,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不幸的事情
“兄长,我不出声
”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
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
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
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
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
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
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
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
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
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
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
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
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
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
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
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
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
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
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
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
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
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
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
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
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
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
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
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
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时清醒与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邻家子,大概因他唤了一句:“兄长”,便真得当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楼下院子传来仆人的声响,庄扬起身梳发、编髻,穿戴整齐
庄扬好整洁,他没有贴身的女婢,然而他寝室中收拾得干净,不亚于女子的闺房
步下一楼,庄扬见到井边提水的阿荷,他说:“抓一只活鸡,不必宰杀
”阿荷好奇问:“二郎,抓起来不杀吗?”庄扬微笑说:“不杀,要送人
” 阿荷将水挑进厨房,擦擦手从厨房走出,到柴草间取下一个竹罩子,便到屋后去
清早,四周寂静,听得屋后鸡飞啼叫的声音,不会阿荷拎着只鸡过来,是只母鸡
阿荷拿来绳子,将母鸡翅膀扎在一起,这样母鸡不仅不能扑飞,也不好逃脱
“兄长,你要去哪里?” “去看犬子
” 庄扬拎起母鸡翅膀,母鸡用力挣扎啼叫,仿佛知晓大难将至
“我也要去,兄长,我帮你抓
” 庄兰从庄扬手上接过母鸡,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鸡身上,她按得牢,母鸡放弃挣扎,脑袋搭在庄兰手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走吧
” 庄扬走在前,庄兰紧随其后,朝木桥走去
兄妹俩来到犬子家,刘母在厨房忙活,见是庄家二郎过来,出来问候
“犬子醒了吗?” 庄扬行礼,询问
“刚醒来,在屋里头
” 刘母微笑,她显然很高兴
刘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匀称柔美,庄扬这也才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刘母,应该是一位大美人
“这只鸡,给犬子吃
” 庄扬话语刚落,庄兰就将母鸡递上
“不用,家里有粮
” 刘母谢绝,她正在厨房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应当补下身子
若实在介意,往后宽裕时,还我一只鸡便是
” 庄扬笑语,他知晓刘母的心思
从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时还你的话语,也知晓这对母子颇有骨气,并不随便接受人馈赠
“那多谢二郎
” 刘母接过母鸡,一再道谢
虽然欠下庄家不少债,刘母并不绝望,觉得往后日子长着,攒攒钱总能还上
只要犬子安然无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犬子许久没吃过鸡肉,正好给他补补身体
第12章 11 犬子睁着眼睛,望向窗外发呆
清早醒来,头疼反胃,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减轻痛苦
他醒来后,许久搞不清状况,不知自己因何躺在床上,后才渐渐思忆起和收赋的士兵打架,被人打伤
看着阿母流泪的脸庞,犬子不敢说愤恨的话语,只是安抚母亲:“阿母,我没事了,你别哭
”从小到大,犬子很少看到他母亲哭泣,想来自己昏迷一宿,让母亲担心了
姑姥救济的钱,就这么被收赋的人抢走,强盗劫匪也不过如此
家里一个子儿也没剩余,遭了洗劫,想起这事胸口便有一股怒气,而一发怒,头便疼得要裂
那便不去想这些,想也没用,抢不回来,自己太弱小了
遭人欺凌,是常有之事,然而犬子总是会反击,就像王瘸子教他那样,被人打了要打回来
犬子想,那是因为在丰里遇到的不过是和他打架的小孩,辱骂他的舅母,而没有遇着这些蛮横的官兵
祖父在世时,帮他们母子交赋,那时大人一百四十钱,交的是籍赋;小孩五十钱,交的是口赋
他和阿母一年需缴一百九十钱
犬子虽然不大,可知道这是生息相关的事,所以他记得清楚
现而今,他和母亲竟是一年需缴三百钱
一头猪养大能卖不少钱,可有三百钱之多?犬子不清楚
可是一年也就养大一头猪,哪有自己辛苦养大的家畜,却没得吃上一口肉道理,太不公平了
那些收赋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赋税,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犬子气哼哼想着,头像灌了铁水般沉重,难受得很
这是磕伤头,才会这样痛苦
犬子伸手摸摸脑后勺,果然肿起一块,一碰触就疼
昨日发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庄家二郎背他的事,记得特别清晰,二郎身上有好闻的气息,背暖暖的
若是自己有个兄长,也是庄家二郎这般温和,该多好
只是家里穷,若真有这样温雅的兄长,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太阳老大,犬子想起羊还没牵出去放,豆田也没浇水,猪没得吃
犬子扶着榻,缓缓坐起,试图下榻,刚将头抬起,胸口便一阵恶心,甚至觉得耳鸣
犬子天旋地转般,连忙扶住榻,冷汗从脸庞滑落
“快躺下
” 听得一个悦耳声音,犬子望去,见到站在门口的庄扬和庄兰
庄扬过来扶住犬子,搀扶犬子躺下
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说:“耳边有声音,头好疼
” “不能急着起来,得休息两日
” 庄扬轻拍犬子的肩,这是个安抚的动作,他见犬子能醒来,颇为欣慰
“阿母和我说,二郎帮我请了医师治病,多谢二郎救我
”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么难受,耳鸣声也随即消失
对上庄扬微笑的脸庞,犬子喃语
“不必谢
” 庄扬点头,他打量犬子,犬子头发松开,披在肩上,脸庞看起来青涩,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貌
这孩子总是将头发扎成髻,像大人那般,他显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谓穷孩早当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后不要和官兵打架,他们很凶很坏,还会把人抓去砍头
” 庄兰趴在榻前,像个小大人般叮嘱
“嗯
”犬子回复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他侧了下头,将蹭伤的左脸掩上,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伤痕,也是心中的耻辱
听着庄兰的话语,庄扬想还是由阿兰和犬子说,若是由他开口便像是责备
虽然在生活技能,阿兰远不及犬子,可阿兰遇事机敏
本也就是来探看下犬子,见他无碍,庄扬没有多逗留
庄兰和犬子说着话,庄扬静静的转身离去,他没留意到犬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走远,还有那么点寂寥
庄扬出屋,走到院中,见刘母正在杀鸡,动手干净利落
庄扬有那么点好奇,犬子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何以留下他们母子俩? 这日,不只庄扬和庄兰去探看犬子,阿平和阿离也结伴前去
三个孩子说要帮犬子放羊和浇豆田
犬子说不用,他明天就可以起来了
家里缺少犬子这么个劳动力,刘母无法纺织,穷人家的孩子,小病小痛不当一回事,犬子想,躺上一日,明日肯定就好了
“犬子兄,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 阿平将喋喋不休的庄兰拉出屋头,躬身和犬子辞别
犬子轻轻颔首,他头隐隐作疼,他平日话语不多,果然是畏惧呱噪的人
三个孩子一起离开,犬子卷曲身子,昏沉沉入睡
他大概睡了一小会,可能不到一刻钟,便又醒来,他闻到炖鸡的香味
外祖父未去世时,家里杀鸡,总是会有犬子一份
有个鸡翅、鸡瓜啃,一碗汤喝,是极其幸福的事情
现在想想,因为有外祖父的庇护,犬子小时候并没有过得太凄苦,直到外祖父病逝,也就前年,犬子母子才真正陷入困境
许久没有吃过鸡肉,真香啊
犬子从榻上爬起,摸摸咕咕叫的肚子
他觉得自己出了幻觉,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