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年华,换做萧启平,许是早就开始涉足国政,苏晏自己也在军中历练
其余认识的纨绔子弟,要么发愤苦读,预备将来报效国君,要么终日走马遛狗,乐得自在逍遥
惟独没有一人,惶惶不安地活在阴霾中
萧启琛看着好似对全部的事情都不在意,怎么受得了? 他忧心忡忡,萧启琛却突兀地提出件很奇怪的事:“这些不提了,左右我再过三四年便能封王
等封了王,我就能自己回承岚殿住了
阿晏,方才不是说日后都在宫内行走,那你能时常来看我么?” “自然能
”苏晏道,“不换班时我得空了,就去找你——偷偷地
” 不知哪个字击中了萧启琛,他笑出声,扯到背上的伤口,又龇牙咧嘴
好一通丰富的表情变化后,萧启琛道:“往后,你也别叫我殿下了,怪生分的
我们怎么算也是一块儿长大的了,我叫你阿晏,你也叫我阿琛吧
” 苏晏刚要摇头,萧启琛果断道:“就这么定了,再喊殿下,我要生气了
” 他无可奈何,只得叫出第一声
见萧启琛听完后那盈盈笑眼,苏晏觉得,这其中的君臣尊卑好像也不如他开心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个假,最近眼睛肿了不太舒服,不能长时间盯电脑,抱歉T T
第7章 东宫 饮马池偶遇萧启琛之事,苏晏没有告知任何人,待到对方换洗完毕,就将他送走了
虽然后来父亲好奇他为何把房内弄得到处是水,可也并未多问,叮嘱了些日后在宫内当差的事,让苏晏好自为之
台城与南苑驻军不同,当中守城之人有世家贵胄,亦有平民子弟,几道城门守军归属禁军,彼此之间暗潮涌动,共同维持着口不对心的和平
如今的禁军统领王贞能够服众,除了个人才德兼备之外,还有个司马之子的头衔压着——寒门士子苦读十年尚不能出头,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不费吹灰之力权财两得
苏致的担忧说到这儿,苏晏已经听懂
举国上下唯有世家门阀实力太大,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此言便是在敲打他,让他勿要与那些人为伍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苏晏听得太多了
他只对苏致一笑,说自己知道轻重
皇帝的诏令不容违背,苏晏交接了南苑的差事,几天后的清晨便到了大司马门报到
守将名叫耿孟,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后来家道中落,幸而被皇长子赏识,没有受到牵连,还能赚了这个肥差
此人在军中名声不大好,苏晏方才到了不多时,就从其他几位副将口中听到,耿孟仗着与皇长子那点裙带联系,自己只是个小统领,却很不把其他出身平庸的人当回事
苏晏头一天没能站岗,耿孟打发他和其他人一起巡城
禁军总共这么些人,台城宫室却数不胜数,自然得多干几份活
新来的除了苏晏,还有另外几人
他们以看地图的方式熟悉过台城八门以及主要宫室后,进行了简单的巡查,便被领到住所安顿
守军住所多为六人一间,苏晏在南苑的一年多里很快地习惯了通铺,找了自己的位置后收拾出来便躺下
苏晏感觉自己分明因为很久没走这么长的路而疲倦,躺下时心跳却极快,按捺不住的不知名的激动迅速地让他亢奋起来
苏晏坐起,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个荷包
他长久地凝视上面针脚细密的莲花,意识到这也许是萧启琛母妃唯一的遗物后,心口突然有点闷
也许得还给萧启琛,苏晏想
可要怎么联系到他? 正当苏晏冥思苦想之时,他们这间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耿孟穿戴整齐地走进来,表情严肃
众人以为有什么要事,纷纷整肃行头,却听见耿孟道:“苏晏,你出来
” 因讲武习射之事,苏晏已然名声大噪
他站起时,分明感受到周围几人的目光变得颇为复杂
苏晏硬着头皮随耿孟出去,问道:“统领,深夜找……”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因为苏晏瞥见站在角门的一身杏白
他认得这身衣裳,就在前几天才见过,跌进池塘里弄得狼狈不堪
耿孟道:“六殿下找你
” 言毕,他恭敬地朝萧启琛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苏晏还愣着,萧启琛冲他笑了笑,道:“这边儿不方便说话,你过来些
” 苏晏靠近了,才发现萧启琛居然是一个人来的
他手里提着个灯笼,烛光闪烁,映出灰暗的墙壁
萧启琛穿得单薄,此时已经入秋,夜风习习,白日尚不觉得,太阳落山后便冷得多了
苏晏跟着萧启琛走了两步,拐过一道宫墙,停了下来
他回首望向来处,守军住所亮着星点灯光,再远些的宫室都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你今日顺利么?他们有没有人欺负你?”萧启琛将灯笼放在脚边,问他道
苏晏摇摇头,忍不住道:“你怎么夜里还出来,也不带个人,待会儿万一……” 萧启琛打断他道:“没人会对我怎样的,赶在半个时辰内回去便行了
我就是想着,你今日来当差,那些禁军平时说话没轻没重,还时常狗眼看人低,知道你是侯府的还好说,不知道的那些人见你年轻又好欺负,指不定奚落你,我便……” 到底是个皇子,我深夜来寻你,被你的统领知道,日后他必对你上心些
这些话点到为止,萧启琛舔了舔上唇,又对苏晏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 苏晏颔首道:“殿下多费心了
” 他说完,猛地记起两个人此前的约定,抬眼望去,果然萧启琛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苏晏连忙从善如流地改口:“阿琛,多谢
” 于是萧启琛的不耐烦烟消云散,他俯身又拎起灯笼,道:“行了,别见外
日后你若真能从军建功,我还得多仰仗你
夜深了,见你好似没受委屈,我就先回去了
往后……你何时不当差,可去东宫告诉一个叫顺德的宦官,他记得你,自会告知我
” 苏晏好奇道:“东宫?殿下为何认识那儿的人?” 萧启琛道:“我时常去陪平哥哥下棋
” 与盲人如何下棋?萧启琛这话说得太过蹊跷,而等不及苏晏再问,他就走了
苏晏站在原地,夜凉如水,他后知后觉地冷,再抬头仰望天空时,发现台城的这片苍穹竟有星辰
原来四方皇城白日里再庄重,再不近人情,入了夜,还是同一片月色笼罩,与秦淮河的十里红妆一样,并未被差别对待
苏晏回到住所,自顾自地脱鞋上了榻,预备早些休息
巡城结束时,耿孟叮嘱他翌日要有早班值守,若不休息得当,恐怕会精神不济
只是他才刚躺下,旁边立时有个少年凑过来:“苏晏,苏晏,醒着么?” 苏晏吓了一跳,又撑着坐起
他环顾四周,其他人都已睡下,唯有自己和这人醒着
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苏晏认出是白日里跟自己一同巡城的新兵
他不擅长记忆人名,只记得这人姓周,却盯着对方,喊不出来
那人轻轻一笑,道:“一看你便是忘了我叫什么,我是周弘溥,临海人
” 苏晏道:“临海?那可有些远了
到金陵来是谋生计?” 周弘溥道:“家父素来想我忠君报国,我也觉着,男儿就该从军,金戈铁马征战沙场
去年募兵之时,我来了金陵
本是想入南苑中军,不料却被分到禁军来了,这些不提也罢——你真是平远侯府的么?” 苏晏不好反驳,沉默着点了点头,周弘溥压低声音以免吵到旁人,惊异道:“我听说此前你在台军,为何会来禁军?” 南梁的军队分中军与外军,外军四散各战略重镇,由当地都督统领,遇到战事归中央调遣
而中军亦称台军,驻守国都金陵,扎营在城外南苑,与禁军这群细胳膊细腿儿的少爷兵并不相同,从没听说过将台军中人调遣至禁军的,也无怪周弘溥这般惊讶
苏晏道:“陛下的恩典,我本是普通驻军,到了禁军反倒是提拔了
” 周弘溥似懂非懂,却道:“大将军他……舍得你来这地方受苦?” 听了这话,苏晏却笑了,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为将帅者,唯有出身士卒,才能领会士卒的难处与苦处,若将帅能与士卒同吃同住,领兵作战之时,方能上下齐心,战无不胜
反之,切不可以为自己出身金贵,便高人一等,如此怎么服众?” 他说得恳切无比,周弘溥眼中也立时流露出敬佩之情,玩笑道:“这可真不可思议,我同小侯爷日后就是同僚了,下次写封信回家中告诉我爹,他必然高兴
” 苏晏终是忍不住推了他一掌,周弘溥顺势歪倒,又道:“小侯爷,日后你若真要领兵打仗了,见我又还算看得上眼,万万带上我一个!” 为人纯善耿直,没有功利心,仿佛还是个孝子
苏晏短暂地做出个判断,答应道:“自然,存有报国心之人怎能埋没?” 他与周弘溥聊到半夜,翌日再起时,许是过度亢奋,苏晏竟然没有一点不适
萧启琛深夜来访之事对耿孟影响颇大,他先以为苏晏不过是陛下随口提拔,如今一看,与皇子亦有交情,存的那些轻慢心思登时不敢再有了
头几日,苏晏过得倒是舒坦
南苑中军有操练,禁军却极少有类似的演练,苏晏不明就里,操了许久的闲心,生怕哪天有什么变故,真要到那时,这群少爷兵怎么顶得上事
但那日之后,萧启琛再也没消息了
苏晏不当值时去过东宫,找到那宦官,但之后去过几次,对方却说六殿下这几日都不曾来
苏晏容易想多,他还记得萧启琛背上的鞭痕,又知道皇后如何对他
现在萧启琛多日不见,苏晏忍不住东想西想,自行编了一出复杂大戏,搞得他守城时也忧心忡忡,恨不能直接去明福宫找人
这日黄昏,苏晏吃过晚饭,实在等得心焦,索性拉过周弘溥,道:“等等我离开一小会儿,拿好令牌,如若统领问起,便说我去东宫了
” 周弘溥知他身份不一般,没料到还能随意出入东宫,讶异道:“你去做什么?这虽然不是擅离职守,被抓到了也是要被责罚的
” 苏晏道:“不要紧,我偷偷地去,天黑之前准定回来
” 周弘溥劝不得他,只能由着他去,在住所庭院中原地转悠,祈祷今夜统领别来查房
苏晏熟门熟路地拐过几条长廊,他原本对台城东不甚了解,这些日子天天巡查,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地图
他发现自己于此道上似乎天赋异禀,记忆这些零碎格外清晰,可暂且来不及细想,只想找萧启琛要紧
路上偶尔遇到盘查,禁军见他身着衣物是自己人的款式,查过腰牌后便放行
苏晏就这么一路穿过好几座宫室,直至停在明福宫侧门
他第一次来皇后的住所,门口守卫的都是生面孔
苏晏四下观望,又见那宫墙高耸,断绝了越墙而入的可能,不由得有些气馁
他站在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
苏晏正要破罐破摔,心想要不直接过去问算了的时候,不远处却拐过了一队人
那些人中,领头的是个面熟的宫女,苏晏还没认出她来,其余几人已在明福宫门口落了舆
那肩舆四周有帷幔围着,看起来朴素极了,不太像皇后乘坐的,宫女将帘一掀,舆内探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低头说了些什么,远处的苏晏只觉这场景看上去很像记忆中出现过,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些
下一刻,肩舆里钻出个人影,浅浅淡淡的,被黄昏的天光拉得老长
那人穿着绛紫衣袍,却没戴冠,长发简单束起,双眼的位置覆了绸带
苏晏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萧启平
他还以为对方当真如同传言中所说的那般自暴自弃,岂料远远一眼,萧启平仍然和当年一样,气质温雅稳重,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
苏晏不知该不该前去打招呼,他自忖与萧启平还算熟识
这么想着,脚步却先挪动,苏晏身披轻甲,走路时会有声音,他尴尬地又停了下来
那边一队人却被惊动,服侍萧启平的宫女扭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接着,连萧启平也转过来,他与苏晏相隔不过十数尺,朝着他的方向朗声道:“何人?” 苏晏上前几步,行礼道:“殿下,臣苏晏
” 他还遵循着在东宫时的称呼,这名字报出,萧启平显而易见地怔住了
他的眉头微蹙,薄唇轻抿,不确定道:“苏晏?平远侯府上的苏晏么?你怎会在此?” 苏晏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简短地说明了,又道出来意,眼巴巴地望向萧启平,哪怕知道他看不见
果然,萧启平疑惑道:“既是如此,你现在算是偷跑出来,就为了找启琛么?” 话说到最后,捎上了一抹笑意
苏晏只觉这样的萧启平他再熟稔不过了,胆子也比先前大些,道:“殿下,六殿下说叫我时常陪他,几天不见人,我怕他——” “怕母后责罚他
”萧启平道,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冷了,显出了无奈,兀自叹气道,“孤没想到,数年不见你,竟是在这样的巧合之下相逢
他是在明福宫中,不过近日……也罢,孤带你前去
” 苏晏感激不尽,忽略了萧启平话中有话
有了萧启平,进入明福宫就理所当然了
萧启平对侍卫道这是跟着他的人,苏晏得以顺顺当当地跟在了他身后
明福宫中陈设并不奢华,甚至可以说有些旧了
萧启平被宫女扶着走过庭院,回廊中折射黄昏的点点夕照,踩在上面仿佛走过了一道一道的桥
苏晏不敢四处观望,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
主殿近在咫尺,萧启平打了个手势,刚要叫苏晏候在外面,两人一齐听到了里头传来几乎歇斯底里的女声: “本宫今日就算打死了你,也没人替你做主!不过一个贱婢的儿子,还敢奢求其他?!陛下让本宫教你养你,本宫这便让你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轻微的破空声,萧启平面色突变,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险些栽倒
他死死地抓住宫女的袖子,不顾自己,先道:“母后!” 苏晏心如乱麻,他赶紧上前,借着扶起萧启平的机会往殿内一看
这一眼却是再也挪不开,整个人被包裹在了震惊中—— 大殿之内,萧启琛只着素白中衣跪在当中,他却并不乖顺地昂首
面前的女人满头珠翠,而雍容华贵的服饰挡不住她此刻狰狞的表情,手中举着一根藤条
苏晏再一看,萧启琛的背后,那白色中衣里头隐约又渗出了血迹
他凛然昂首,不闪不避,道:“皇后娘娘不如今日便替父皇教训琛儿,等父皇追究起来,还请编个像样的理由,最好说琛儿是要谋逆,您看好不好啊?”
明福宫内空气蓦然凝固,皇后站在原地,拿着藤条的手始终没再打下去
萧启平被宫女扶起站稳了,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碰到萧启琛时停下,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
萧启琛原本是不想动的,他还在倔,可一抬眼见是萧启平,顿时顾不得置气,连忙站起身了
萧启平的手在萧启琛肩上摸了摸,又往后背探去
萧启琛突然往旁侧躲了一步,不让萧启平碰到伤口,面色不善,口气却已经温和了:“平哥哥,我没事
” 他与皇后隔着一个人沉默地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苏晏站在后头,正巧能看见萧启琛瘦削的脊背
因为他方才的动作,伤口又渗了点血,那已经陈旧了的铁锈红色霎时重新变得颇为明亮,反倒更加刺眼
苏晏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什么也做不成,只能尴尬地戳在原地,被迫目睹这对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子的恩怨
萧启平察觉到萧启琛的抗拒后,并不强求,而是收回手,重新任由宫女扶住自己,转头对皇后道:“母后,大局已定,这本是应该的事,您何苦在启琛身上泄愤?” 那藤条终是被皇后无力地扔在了地上,她凄然道:“平儿,当年之事还未找出真凶,你又知他们是如何说我们母子!” 萧启平冷漠道:“找出真凶又如何?挖出他的眼睛么?我已认命,您又何苦?” 苏晏一头雾水,却听见萧启琛冷笑道:“皇后娘娘怕是觉得是我乱嚼舌根,却忘了这些年除却中秋与年节,我何曾有机会见父皇一面!” 萧启平道:“你也少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