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墨兰院见
”宣逸说完,大步朝前,打开门,晃眼的晨光伴着山岚从打开的门里倾泻而下,清凉微湿的空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宣逸抬起手遮住乍见的璀璨天光,站了一会儿方才适应了外面的光芒,吹了声口哨洒脱地离去
“会
”半晌,净室传来回应
只是,那个踏着晨光、伴着薄雾大步流星的少年,再也听不见了
初修结束后,中秋夜,邵阳宣氏枫华宫校台——挽枫台
八月十五的月光清辉洒向挽枫台,照得平整的青砖上反射出点点似有若无的银色光斑
正是子时,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挽枫台上,此刻,却有一道人影正在翻飞跳跃
寂影剑的剑芒在如练的月光下被衬得不输给天上的星辰
也许,只有在空无一人的月下,寂影才会发挥出让人惊叹的光晕
正如持有它的主人,此刻的一招一式皆是招招生风,式式奇诡
少年纤长的身影灵动敏捷,虽然那股挥剑的气势还略显青涩稚嫩,但那股大家之风已初具规格
他,原本也可以很耀眼
可惜,他生在宣家,外有长兄锋芒毕露,内有二哥奇才惊世
对比起他们来,他便显得有点平平无奇了
汗水湿透衣襟,少年练了一个时辰的剑,终于停了下来
抬起俊秀略有些尖削的下巴,宣瑞拿起放在一旁的巾帕拭去脸颊和脖颈处的汗水
这样深夜练剑,已不知道是人生中的第几夜了
少年的心性原本还是很单纯的,只是希望父亲能够夸奖他一句,甚或是严厉的批评他一句、略微指点一番,已足够
然而,在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后,他有些放弃了
就在昨日,宣伯熙唤了宣瑜、宣逸、和宣瑞挽枫台比剑,考校一下宣逸和宣瑞在初修期间的成果
宣瑞从来都知道二哥是三兄弟中资质最好的,但是二哥却从不在任何场面上显露
我们一向拼尽全力的事,在他眼里却如粪土一般不肖一顾
宣瑞时常如此想,尽管他已克制自己不去这么认为,可心底里这个声音无论如何压抑都压抑不住
当大哥堪堪接住二哥回身反手的一剑,两人几乎打成平手
比试后,他看见大哥握剑的虎口几乎红的就要见血,手也在微微发抖
他便知,自己肯定也是打不过二哥的
这不要紧,反正从小到大,他从没赢过二哥
这已经是一个深规定律,只要他活着,便无从打破
比试结果早有预料,他输了
这没什么
一如既往而已
可是,当看见父亲欣慰的拍了拍大哥的肩头,高兴地夸奖了二哥,而轮到给他的目光时,却是略微不在意的,轻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既没赞扬,也没批评
没有期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从小到大,无数次的比剑,父亲给他的,从来都是不在意的一眼以及那一声轻轻地叹息
宣瑞握紧手中的寂影,手臂都开始微微颤抖
寂影,剑如其人,永远都只能做那个人的影子
父亲当时赐了这把宝剑,想必用意也在于此
不过没关系,剑不如他,修为不如他,文采亦不如他
这些统统没关系,早在他出生那日起,早在他总被安排与他一起读书、修炼起,这些都已经注定了
然而有一样,他想要试着争取一下…… “瑞儿?”那人从成排的枫树后慢慢信步走来,声音里带着意外和高兴:“这么晚还不睡?你也睡不着吧?” “二哥
”宣瑞双手抱拳,曲身颔首对着来人施了一礼
“又在练剑啊?” “嗯
多练练,哪时候练得像二哥这么好,就好了
”宣瑞轻微地笑了笑,在皎洁的月色照耀下,脸颊边浅浅的酒窝格外分明
“你如此刻苦,迟早超过我
”宣逸随意地靠坐在校台的石围栏旁,翘起一只腿,抬头看着天空中如银盘一般的圆月,享受着月光的安抚
宣瑞轻声笑了一下,气音却哽在喉头没发出来
他将巾帕往胸前衣襟内放去,不料一块绣地格外精致的绢帕却从半敞开的襟口掉了出来,被宣逸一把接住
“这绢帕好生眼熟
”宣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细瞧:“啊……是了,这是李昉姑娘的吧?” “……是
之前踏青节出游,她不小心落下的
”宣瑞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他,犹豫片刻后便大方承认了
“瑞儿,你……是不是喜欢李姑娘?”宣逸想起之前宣瑞看着李昉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问
“是
喜欢
很喜欢
二哥可会祝瑞儿达成心愿?”宣瑞抬头看着宣逸的眼睛,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认真
宣逸想不到他居然这么直接,除了一丝惊讶外,顿时有点头疼
李昉看上的人是自己啊,这要是将宣瑞推出去,李端纯和李昉肯定要生气
可是弟弟难得开口有事求他,他又怎么能让他失望? 于是他笑笑,说道:“若可能,二哥一定帮你
”说罢,他不想多谈,站起身抖了抖衣摆便借口道:“时候不早了,我出来也有一阵子了
回去歇了,你也早些安歇吧
” 刚走出几步,宣瑞却少有的说了一句话,让宣逸停住了继续迈出的脚步
宣瑞回过头,见一向温和安静的那个少年,此刻隐在逆光的黑暗阴影中,似乎神情有分说不出的阴霾
“二哥,我,容貌、修为均不及你,你已拥有很多,李姑娘……你、你可否让予我?” 原来,他也知道了吗……他最近尤其勤奋,莫非是想要争上一争,超过我,争取李昉的心? 宣逸笑得有点勉强:“瑞儿,二哥不会娶任何姑娘的
你放心吧,我对李姑娘也没那份心,至于她会不会答应你,还要看你的本领了
” 感情不是儿戏、不是玩物,岂可相让
就算他肯,李昉恐怕也不会点头
奈何这些话,现下并不适合说出口
“好
二哥,一言为定
” “一言为定
” 看着宣逸逐渐消失在暗夜里的背影,宣瑞咬了咬下唇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宣逸的修为进步神速,初修结束后,几乎能与宣瑜打个平手
而这次回来,他反而深居简出,以往还能看到他在枫华宫各处笑闹玩耍的身影,最近却几乎都看不到他了,听仆役说他要么待在忘尘居,要么就是在练功房
这是为什么呢? 赶明儿去问问大哥好了,也许他知道的,比自己多些
再说,他和大哥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他都觉得最近快被宣逸那股隐隐待发的气场压得透不过气了,他相信大哥肯定也会有所察觉的
走在邵阳金仓阵熙熙攘攘的街头,宣逸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几分
自从初修回来后,他发现宣瑞时常走神,经过前几日夜里与宣瑞的谈话,他很清楚弟弟为什么会如此
那日比试之后,他似乎感觉到一向温顺的弟弟心底浮起的躁动
以往并不会这般,毕竟十几年来都是这么过的
可现下不同了,眼下,少年有了新的见识,见到了心仪的姑娘
这无疑是对过去从未有过的挑战
人皆如此,心境不同了,经历不同了,想要的也就随之改变了
自然,性子也会慢慢转变
也正是这件事,提醒了宣逸,告诉他宣瑞素来温和甚至有些懦弱隐忍的性子里,亦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世人常说,情能叫人生死相许,少年的初恋又是十分执拗的,虽然他没体验过,却从不敢小嘘这种事
这让他很担心,担心这些新刺激,会将宣瑞的心性引入歧途
另一件令宣逸担忧的,便是自从南宫瑛上次生病后,宣逸经常会做噩梦
总觉得那件事不会就这么了结,下手之人肯定还有后手
然而以自己现下的修为,还远远不能与对方抗衡
更何况他们在明,对方在暗
日子总不能这么荒废着,应该尽快想点办法来应对这种实力悬殊的境况,以求自保
以前待在枫华宫,总觉得这儿便是天下最能安心之地
可眼下,初修之后,见识了其他家族甚至遇见过危险,宣逸觉得从小心目中那巍峨华丽、举目不可尽收眼底的枫华宫似乎也没那么安稳了
诸事皆烦扰,忧心日夜不休
果然摊上这种事,是没办法在轻松度日的吧…… 宣逸心情有些郁郁,近几日他便常常去枫华宫后山溜达,整座后山都叫他快翻过来了,奈何心里的烦闷依然无从消退
无法,只好去邵阳的金仓镇上东游西荡,散散心也罢
走着走着,那股异样感又随之而来
脊背莫名发痒,仿佛是被什么毒蛇猛兽在暗处给盯上了,这种感觉忽然让宣逸心头警惕
他回头四望,却并未发现什么鬼祟人士
是错觉吗?总觉得这次初修研习归来后,总有人在跟着他
可每每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
宣逸心下更为不爽,这种诡异的感觉真他妈的叫他想找人干一架
心烦意乱地抬眼瞧见离自己几丈之遥的一座茶寮,茶寮的牌匾木色柔和,以狂草书写“天方夜谈”四字,与别家茶寮食肆的风格迥然不同,倒是格外别具一格
宣逸走上前去,停驻在门口想了想,出来闲逛也大半日了,不若进去喝口茶吃点小食
刚抬脚,前方不远处一声意外的熟悉声音唤住了他
“宣兄!宣兄!”明朗的男声随着来人的走近,渐渐清晰起来
宣逸诧异望向来人,那人一袭杏黄色的长衫,腰间挂了八宝貔貅坠,头发以简单的金簪束起,脚蹬踏云银丝暗纹靴,俊雅中带了一点贵气和精明,一副半商半儒的打扮,却又不会显得世俗,宣逸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到不是真的不认得了,但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处,着实让人惊讶
宣逸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认清来人,嘿道:“李端纯?真是你?什么风把你刮邵阳来了?” “什么话啊,说的我像是树叶似的
”推了他一把,李端纯搂着宣逸的肩膀哈哈着进了天方夜谈
“来来来,也是赶巧了,在这儿碰上你
你这个小地主,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请我喝杯茶?” “没问题,想喝什么、吃什么,尽管点
”宣逸一拍胸口,一副地头蛇的模样
“正好,不用去枫华宫找你了
” 店小二一看见两位客人衣着不俗,气质与寻常百姓截然不同,没等二人进门便粘了过去,一路引着他们坐下,殷勤地问了要吃什么、喝什么便快速地退了下去
两人选了茶寮大堂靠窗的位子,待店小二离开后便愉快地聊了起来
不待片刻,一壶上好的邵阳雪花银针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便被端了上来
宣逸端起冒着清新茶香的白瓷杯,轻轻往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汤上吹了吹,将唇靠近杯沿抿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后,勾起嘴角玩味一笑:“你可别告诉我,你从姑苏特意来的,就为了让我请你喝杯茶?” “怎可能!我随父亲北上办事,正好路过此处
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封信
”李端纯说罢,盯着桌前几样点心愣了愣,好笑地摇了摇头,用筷子缓缓夹起一块莲蓉糕,放进嘴里细品
李氏从商,生意做的很大
各种行业均有涉猎,包括南方的书信投寄
宣逸又唤来小二,让配两碟花生、瓜子送来,他记得李端纯爱吃这些零嘴
待花生瓜子送来了,宣逸这才安心低头喝茶
李端纯见之暖心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一朵兰花印记很是抢眼
宣逸接过,只见“宣逸亲启”四字的笔记,便知是孟澈写来的
宣逸感到有点意外,因着按照孟澈的那清清冷冷的淡漠性子,居然才分别月余就寄了信来,实在叫人意外,原本他以为怎么着也要隔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收到孟澈来信问好,甚或他完全不写信,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宣逸当着李端纯的面,大大方方地拆了信,谁知内容只有两个字
——[安否] 宣逸看着这两个大字,愣了会儿神,一时无语
啧啧啧
还真是那人的风格
须臾,宣逸摸摸下巴,砸吧嘴,就这两个字,叫人怎么回? “怎么,还不知足?”李端纯端起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揶揄道:“孟小郎君都快闭关了,还能给你寄封信,你就知足吧
” “闭关?什么闭关?” 李端纯拿着点心正要往嘴里递的手停下来,诧异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什么大事?一定要我知道的?”宣逸一挑眉峰,看上去有几分嚣张
“孟澈的事在八月十八的品茗清谈会都传遍了,你居然不知道?”李端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装模作样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往下说,就等着宣逸求他开口
宣逸手握成拳,忍住想揍他的冲动,手指关节咯咯作响,语气很有几分咬牙切齿:“别卖关子,快说
” 成功撩起宣逸的兴致,李端纯见好就收,收起一副贱兮兮的痞相,道:“孟澈不愧是人间仙家的麒麟子,真是上天眷顾,就在十五日前,他居然突破元婴,已达出窍境界了
比他两位兄长早了整整三年!” 宣逸听完,犹如晴天降下一道霹雳击中了他,凝滞不动了
孟立雪真是千年不遇的修真奇才,这才分开不过月余,居然修为连跳两级
反观自己,回家后事事扰心,修为停滞不前,无法,只好苦练剑术以弥补修为止步不前的这段时间
“怎会如此?”宣逸惊得身体不自觉前倾,急待李端纯再往下说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回家后光忙着族里生意去了,是听我爹说的
据说是经历了心劫,有所感悟
之后就说要闭关,闭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 宣逸只听到了“心劫”二字,后面几句根本没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
心劫?他和孟澈在一起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他经历心劫?又是什么心劫能让他顿悟如此? 啊,有的! 思忖片刻,宣逸一拍大腿,方才想起似乎有那么一回事
那段他们吵架的时间,孟澈一直不理他,说是有事想不明白
后来,他回家给母亲侍疾归来,孟澈又像想通什么似的,与他和好如初
看来便是那时之事了,不过具体为何事,宣逸无从猜透,摸着眉头想了想、索性也不猜了,干脆问眼前之人:“究竟为何事,你清楚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他肚里蛔虫
你等以后有机会见着他,问他便知
”李端纯摸摸下巴,眉毛略微蹙起,若有所思:“不过,既然闭关了,没个月余半载估计出不来,你就算想死他了,也得憋着
” 宣逸呸了他一口“狗嘴吐不出象牙”便缄口不言了,以手撑头、沉思半晌,一副目空一切、魂游天外的表情
李端纯看他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憔悴神情,收起玩笑,认真道:“怎地?遇何难事了?” 宣逸叹气:“无事
” 李端纯笑骂:“你有事没事想瞒过老子我?”见宣逸确实一脸的疲惫,便收起打趣之心,语气一转:“来来,给你点东西,没事翻着玩玩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看上去旧兮兮甚至页脚都卷起来的破书,拿在手里献宝似的,在宣逸面前左右晃悠
“何物?”宣逸兴趣缺缺
“你看了便知
”李端纯挤眉弄眼
宣逸随意翻了一下,没放心上
可难得兄弟一番情谊,即使此时不看,也得收起来留待今后研读
他和李端纯在初修期间,是所有学子中关系最要好的,便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拿了那本书揣进怀里,继续和李端纯胡侃
李端纯与宣逸一阵天南地北地吹得牛都快飞上天了,倒真的让他开怀了几分
两人聊到将近申时,李端纯见他嘴角又挂着笑,试着开口帮李昉打听宣逸对她的想法
宣逸一听,想他月余不见,又热心的送信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