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岫一个头两个大,右眼皮子一个劲儿地跳,正要阻止,却见端木鸣鸿生怕错过了时间,已经忙不迭地随着大队人马跑了
嫌挤在人群中跑得慢,纵身一跃上了沿街的房顶,蹭蹭蹭地往前跑
忽然发现楚岫竟没有跟上来,连忙停下来示意,眼神中带着楚岫几乎没见过的跃跃欲试
楚岫按了按额角,这发展实在超出了他的预料,只得急匆匆赶上去,低劝道:“这花灯数目有限,抢了一个少一个,咱们两个外来户,还是别跟人家争了
” “各凭本事,他们拿不到,只能赖他们武艺不精
”端木鸣鸿一面说,一面放眼眺望
高高的竹架子的确很显眼,根本不需刻意搜寻,眼光一扫便能看到了,上头挑着一大排花灯,足有二十来盏,两边的小,越向中间越大,正中一个粗粗看去足有半人高,装饰得极华丽,流光溢彩的
他们这头离得远,虽然赶得飞快,到得近前时,抢灯的号令已响,密密麻麻的人头立刻涌了过去
有些人巴着竹架子爬上去又滑下来,有些人勉勉强强往上蹭又被人拖住脚踝拉了下来,也有的瞄得准爬得快,一下子蹿了上去,更有的直接飞身而起,没两下就到了一半的高度……哄笑声、欢呼声不绝
难得的是这么多人竟也井然有序,并不混乱,更没什么踩踏之事发生,被拖下来的人也并不懊恼,笑嘻嘻地手足并用继续往上爬,哪怕抢不到大的,万一运气好捡到一个小灯的漏呢? 倒的确是一项奇景
端木鸣鸿眼看几个矫捷的身影飞快地上了竹架,那盏最大的花灯便要落入他人之手,顿时急了
半空中一声长啸,竟生生从屋顶上高高跃起,又在一帘酒旗上轻轻一点,竟是直接越过了大半个场地,像一只黑色的大鹏鸟般落到了竹架子上
大手一伸,便要去探那盏最大的花灯
底下的人爆发了一阵如雷般的喝彩声
架子上的三四人原本看得有些发呆,这时反应过来,也不甘示弱,一人点向端木的手腕,一人去扣他的肩,一人在更低一些的地方,伸手便去拉他的脚腕子
这些都是当地称得上名号的武林世家出来的年轻一辈,身手颇有亮眼之处,只是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娃娃,在端木鸣鸿面前还不够看
端木手腕轻轻一转,反而扣住了第一个人的脉门,条件反射地便要运劲远远摔出去,忽然想起这不是往日的生死相搏,更何况现在是在做件讨彩的事情,于是手劲便柔和了许多,只将人平平推开一些距离
紧接着手肘向后一碰,不偏不倚正落在第二人的腋下,那人半身酸麻,扣住他肩膀的手也无力地垂软了下来
端木鸣鸿压根不理第三个人,腿上挂着一百多斤的重量,直接往上蹿了几分,手指便碰到了系着花灯的绳子
连第一个竞争对手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好,脚下不停,飞快地转过来打算截胡
哪怕拿到了花灯,只要没落地,旁人也是可以抢的,有时候几个武艺高强之人凌空抢一个花灯,同一盏灯不断转手难测花落谁家的情形反而更加刺激
其实端木鸣鸿逼退两人的手法不见得多高妙,胜在一个奇快无比,几人起了好奇之心,倒是不约而同地想要再试一试他的身手,花灯反而在其次了
端木鸣鸿眼看就要拿到花灯,却被底下那人使了个千斤坠,生生又往下拖了几寸,其他两人又围了过来,不胜其烦,正打算把他们都丢下去,底下又传来一阵欢呼
只见一个翩翩白影同样从屋顶上起势,同样在旗杆上轻轻一点,轻盈无比地便落到了竹架上
正好遇到两人在抢一个小一点的花灯,打得难分难解,其中一人脚下一滑差点撞到那人,却发现眼前一花,一个白衣的影子变成了五六个,然后瞬间消失了,傻愣愣地四下看看,却发现不过眨眼之间,那人已飘出老远了
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出,灵活地左右一挑,跟端木鸣鸿缠斗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巨大的花灯便落到了楚岫手中
他心里松了一点,笑吟吟地跟端木打了声招呼,整个人向下一跃,便直下竹架去了
其他几人连忙想要去截,中途也有人想要讨便宜,却哪里是专攻轻功的楚岫的对手?被他左一闪右一避,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稳稳落在了地上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失望的嘘声和高兴的喝彩声
楚岫避免了被送花灯的尴尬,端木鸣鸿觉得只要拿到了最大的灯,谁取得的无所谓,两人都极高兴,在众人的瞩目中并肩而立,一个高大俊朗,一个眉目温雅,眼中俱都含笑,让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词:一对璧人
有些爱结交朋友的年轻人想要挤上来套近乎,楚岫二人自是不能说真实身份,嗯嗯啊啊地随意敷衍了两句,找个借口溜号了
一直跑出老远,仔细看手上的花灯,发现并不是一味照明的,而是明明灭灭,不断地有影子转动
原来是个走马灯,连起来便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
楚岫大感兴趣,与端木鸣鸿找了个僻静些的地方,将那花灯上的影子投在一面还算干净的墙上
两人靠得挺近,楚岫睁大眼睛瞧那行云流水般的流转不断故事,一张脸被暖色的灯光映得格外柔软
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不眠之夜
“……真没想到呀,当初若没有小师兄您护着他,那家伙的坟头草都到腰高了,结果就这么说翻脸就翻脸了……有奶便是娘的白眼狼啊!”有人感叹
“可不是!那一刀可真够狠的,要不是教主阻止及时……啧啧!”另一人接口
“要我说,人虽都有那趋利避害之心,可真正这般忘恩负义的毕竟也少……” 楚岫开始面上还带点笑影,眼见附和之人变多,渐渐沉下了脸,淡淡道:“我二人奉教主之命全力比试,生死由命,自是不敢有丝毫保留的
难不成,日后教主让你们做事,你们还顾着私交互相遮掩不成?” 众人本想通过贬损端木鸣鸿来讨好着新鲜出炉的上司,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只得讪讪住了嘴
又听楚岫冷冷道:“日后,小师兄这类名号不必再叫了,既然教主辟出了千峰阁,便要按规矩来,右护法三个字,不是放着好玩的
” “端木……”楚岫蹲了好多天,才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小声唤道
端木鸣鸿高大的背影僵了一下
就在楚岫以为他要回头时,他却脚步不停,径自往万刃阁的方向去了
楚岫皱了皱眉,很想就此离去,又不大甘心,脚下一点从藏身的树丛出来,几个起落便到了端木前头
正要转身开口,却被对方一句话钉在了原地:“现你我职责不同,恐怕该称我一声左护法才是了
教主亲定的左护法为尊,你这般叫,恐怕不大合适吧?” 端木的黑衣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向无天汇报任务完成的消息
无天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什么,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忽然将那些纸页往他面前一扔,饶有兴致地问:“楚岫说,你近来与二十八宿有些牵扯不清?” “无稽之谈
”端木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中却带了一点怒意与不耐烦
“别急,你先看看再说
”无天的表情有些玩味
端木迟疑了一下,拿起报告翻了翻,然后干脆地单膝跪地:“属下御下不严,出此疏漏,请教主责罚
只是光凭这一两个人的行为,右护法便断定与我有牵涉,捕风捉影,恐怕有失公允
” “哦?你是说,这是楚岫故意害你?” 端木只觉得落在身上的目光重逾千钧:“也许……右护法也是职责所在吧
”口气不忿
无天终于笑了起来:“得了,他最近纠缠了你几次吧?这孩子,贯来是个死心眼的,恐怕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不过谁让你底下的确出了岔子呢?这么着,你自己去刑堂请个三十鞭,然后回去把地盘清理干净就得了
” 端木沉声告退,到得外头,手心全是冷汗
夜风徐徐,举目四顾,悄无一人
但他完全不知道,无天的眼睛何时会跟过来
“右护法还没忙完?”少衍给熬夜的楚岫端了一杯参茶,“需要属下帮忙吗?” 他与楚岫是同一批入教的,平日并不打眼,然而做事最是细致耐心,又极有分寸
“……不必了
”楚岫揉揉额头,“来杯浓茶吧,越苦越好
” 少衍不赞同地摇摇头:“你本就体寒,再长期喝浓茶,不好好休息,这是嫌身体垮得不够快?只有参茶,你看着办吧
”把杯子一个,离开了
楚岫有些意外,笑着摇摇头,翻开手边另一本册子,将万刃阁底下两个人名划去了
又看着最上头的一个名字出了一会儿神,嘴角的笑意敛了起来
端木鸣鸿带着一身鞭伤回到住处,草草地处理伤口
背上有些地方够不到,他满不在意地将伤药沿着肩膀往下倒了一些,聊胜于无
反正他再不会把后背交给其他人了
关好门窗,又放下黑沉沉的幛幔,他在床上盘膝而坐,开始加紧赤炎真气的运转
* * * * 楚岫小的时候见过走马灯,元夜随阿娘上街,看到一群孩子围着一盏精致的宫灯,灯屏上车驰马走、团团相聚,不一会儿又是人马相逐、物换景移
他看得目不转睛,阿娘笑着给他念:“……纷纷铁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战年【注】……” “什么?”端木鸣鸿问
楚岫笑了笑:“我娘以前给我念过这句子,这走马灯又叫马骑灯,里头的剪纸往往放的是武将骑马的画面,粘在纸轮上,蜡烛一亮起,纸轮便开始转动,人马自然而然地便活起来了
” 他向来很少提及父母之事,端木顿时来了兴趣:“你娘倒是懂得很多
” “是呀,我娘当初可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唔,还是个大美女——其实她更爱别人夸赞她美,因为自觉与那些整日弹琴唱歌伤春悲秋的才女不一样
”楚岫笑着摇摇头,“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爱研究一番,当初跟我说完走马灯,回到家兴致来了,便动手给我做了一个,比街上看到的还要精巧许多呢……” 端木觑着他神色间全是怀念,并不显得如何哀伤,以为他离家时母亲还在,试探着问道:“你家在哪儿?想回去看看吗?” 楚岫叹了口气,摇摇头:“离着倒是不远,只是我娘已经不在了,也就没必要回去了
她一辈子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太好……遇人不淑
” 说完就看到端木有些复杂的眼神
顿时心里一个咯噔:天可怜见,自己绝对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 “楚岫……”端木迟疑着开口
“看灯吧,我们看灯,好不容易拿到头彩啊哈哈……”楚岫生硬地打着哈哈,强行转移话题
事实上拿到得不要太轻松!端木深深地看他一眼,知道他不想继续,心头没来由地便升起了一股烦躁感
他自己都没察觉,眼底的金色越来越浓,仿佛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
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得不情不愿地看向那只巨大的花灯
楚岫更是两眼直勾勾地放在花灯上,眼珠子一错不错
只是今日他们拿到的这一盏却有些不同
大约是为了贴合中秋的氛围,说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
里头也不知如何处理的,并不像普通的剪纸,而是一幅幅极其唯美的工笔人物
先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英武,女的妩媚,显然是夫妻,眼角眉梢都带着爱意
然后是十日并出,草木不生,众生惶惶,青年夫妻面带愁容
男子弯弓射日,一下子射落了九个,大地恢复生机,地上的人自是不胜感激,连天上的神仙都被惊动,西王母赐下不老药
到此为止都是一个普通的英雄故事
而绘者显然在嫦娥身上也下了功夫,着力刻画,于是英雄配美人,更添了几分缱绻
只是后续却并不那么美妙
嫦娥对可以飞升的仙药起了心思,终究趁后羿不在时独吞了仙药,独自飞升广寒宫
最后一幅画上,一轮圆月中,美丽的女子手捧一只玉兔,眼中带着淡淡的寂寥,在遥远的凡间,似乎有一人正抬头仰望
只是再也看不分明了
走马灯尽职尽责地转啊转,后头是一段空白,就在楚岫以为故事完毕的时候,却又显现出一行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楚岫:“……” 真是老天也跟他过不去
这嫦娥奔月的故事他自然听过,却从没多想过
只是此情此景,却由不得人不多想
“楚岫,当初你我两人的力量加起来,也不及无天的一个手指头
”端木鸣鸿说
“我明白,权宜之计什么的,应当的
”楚岫小声咕哝
事到如今,再翻那些旧账已没多大意义了,不论真假,往好的方面想,或许还能释怀一些
“不,你不信我的
”端木说,声音有些无奈,“或者说,再难如当初那般信我了
” 这一点楚岫还真没法否认
圆月已经升得很高了,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了下来
月下的两人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楚岫听身侧的人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正想着对方是否在不满自己的默认,端木却忽然又有了惊人之举
他伸手扣住楚岫的肩,轻轻一转,楚岫没反应过来便与他面对面了,紧接着唇上一热,滚烫的唇瓣便贴上了他的
也是前两次吻那般毫无预兆
却比最初的青涩一吻、以及时隔多年千峰阁的一吻更加灼热,让楚岫想到那日在魔宫,重伤的端木贴在他的颈侧,呼吸间灼热无比
“端木……你怎么了?”楚岫一愣之下,觉得有些不对劲
手上用了点劲去推,对方却纹丝不动,反而不满他反抗似的,猛地大力一扯,楚岫整个人都死死地贴在了他身上,再难挣脱
端木似乎忍了许久,热吻从他的唇上一路延伸到颈侧,发出含糊的唤声:“楚岫……” 楚岫本还觉得反常,一听他还能分辨出自己是谁,顿时怒不可遏
他的双手尚得自由,于是毫不犹豫地一手点向了端木的腋下,一手按向他的后心
谁知端木反应更快,手肘微微一沉,另一手上一用力,楚岫再次慢了一步
就在这片刻之间,对方竟然起了反应,楚岫气得浑身发抖,当即一抬腿,重重地撞了上去
端木鸣鸿闷哼一声,这回撑不住了,痛苦地弯下了腰
楚岫一下子后退老远:“教主,您费了那么大的心思,难不成也是想如无天一般,将楚岫变成您的禁.脔么?” 端木鸣鸿许久没有作答,楚岫也不知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转身漫无目的地疾奔
端木眼底几乎全被金色覆盖,想要立刻追上去,却又闪过挣扎,整个人身形都有些不稳起来
如果楚岫还在近前,就会发现这会儿的端木已经是浑身滚烫,绝对不对劲了
他竭力咬破舌尖,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踉跄着来到城外,纵身跳入了护城河
楚岫沿着长街跑了一会儿,街上已经冷清了不少,徒留一些花花绿绿的糖纸,随风萧索地卷动着
他随意找了个房顶坐着,心里头乱糟糟地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身后一人有些犹豫地唤道:“右护法?”作者有话要说: 【注】姜夔《感赋诗》:纷纷铁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战年
感谢 即墨卿、大米、张小衡 姑娘的地雷~感谢 即墨卿 姑娘的营养液~ ☆、混乱之夜
以楚岫的警觉性,自不会让人近了身还察觉不了
事实上,他一早便听到了脚步声,却并未在意
因那足音虽然轻轻巧巧,却一听便知并非出自习武之人,更像一个普通的步子比较轻捷的女子
现在天色虽然有些晚了,街上的行人却也不曾断绝,这样的脚步声再正常不过
直到对方犹豫着停下来,楚岫都以为那不过是惊诧于有人竟然落在房顶上而已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楚岫懒得搭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