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蒋春并非了然陆克己情绪的因由,只是习惯了不问
搬来同吃同住这几个月里陆克己才发现,其实素日里蒋春当真是话很少的一个人,和好那天他能说出那番话已是破天荒的冗长了
这人不习惯将心意剖白,在外做事亦是命令代替嘱咐,简短直接,一言决生死,定胜败
所以他定管要青翁跟在身边的,因为青翁什么都懂,不需说的,眸色递过,他自明了
陆克己觉得青翁好像个猜心人,生得七窍玲珑,任何人在他面前过一遭,底子藏不住,准得掉出来
他有些怕这位老人,又实在很喜欢他,喜欢能令如此出色的智者甘愿听任差遣的帮主
他心里,青翁是好人,帮主更是好人
他不止一次当面说蒋春是好人
蒋春觉得他脑壳坏了
“相公对我就是好!” 蒋春哼了一鼻子:“废话,别人又没叫爷操过,我疼得着么?” 陆克己个头将将才够蒋春胸口,挂脖子费劲,熟门熟路一把搂住腰,脸蹭在他肚子上起腻:“相公不要他们,cao 我一个就够了!” 蒋春牙疼似的嘶了声,一巴掌糊小子后脑勺上:“小兔崽子圣贤书都念哪儿去了?不要脸!” 陆克己仰起脸,还笑:“相公要我,我就不要脸
” 蒋春龇牙瞪眼,又想咬他的屁股了
当然如今蒋春只会惦记,断然不至于真去咬
往常纵欲不羁的狗头帮帮主克制起来竟是特别守得住,任凭陆克己如何主动怎样撩拨,他都鲜少入少年的身
即便陆克己撅着腚忸忸怩怩哭着说难受,帮主宁愿与他舔舐抠弄为他进玉势,不惜低下至好像侍儿一般倒过来伺候他安抚他,也不想冒险伤他
有过一次情难自已,回味无穷,便够了
早知坊间传言总归有误,以讹传讹荒腔走板,或将人编排坏了
但蒋春的好仍旧出乎陆克己的预料,好得令他百感交集,好到他能生出怕来
怕有天蒋春厌了会不要自己,怕不能花好月圆人长久、与他安然共白首
仿佛窥透了陆克己的心思,入了腊月交代过帮里大小事务,蒋春也不往外跑了,嘴里头叨叨着烦啊累啊日你祖宗的,肆无忌惮地窝在总宅猫冬
常常揽着陆克己一觉睡到大晌午,起来继续揽着他吃揽着他喝揽着他晃东晃西,就差揽着他一道出恭了
不过陆克己出恭他还真跟着去
月份大了尿频,陆克己肚子隆得低头看不见脚丫子,解裤腰都嫌手短,不看着他管着他,蒋春不放心
秀莲是女孩家,再贴心,如厕沐浴这些事也实在张不开嘴拉不下脸,臊得慌
换男侍,非但陆克己多心会吃醋,蒋春只一想到自己独享的大白屁股要被别人摸去,气得能一斧子夯劈了观景阁
于是帮主就要亲力亲为,给自家小郎君提裤子他乐意,高兴
起夜都不落的
没搬在一处时,每每纵情过后陆克己都累得深睡,待他醒来蒋春早走了,而自己身下也总被细心清理过一遍,换好了干净亵衣
从前陆克己都以为是帮主唤人来做的这些事,帮主面虽凶心则细,帮主一点儿不冷酷
及后才知蒋春浅眠,梦中亦十分惊醒,身边细微的动作他也能晓得
醒了就坐起身挠挠头,一声不吭去点了灯来,或者陪陆克己起夜,或者他身上疼了、腿抽筋了,蒋春便耷拉着脸,好生与他揉搓按捏
过一会儿再携怨带忿地去外间捧两个软垫过来,挑剔地摆过来摆过去,确定陆克己腿垫着舒服了,才下床去吹灯,回来抱着陆克己接着睡
速醒也速眠,很快就起了低低的鼻鼾
陆克己一时半会儿睡不着的,便偎在蒋春怀里,借着黑暗中自然的一点点光亮分辨身边人面容的轮廓,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仅仅是凝望着
想象他日间凶相毕露的样子,鼻侧的两道深壑仿佛永远填不满
却不似此刻的平和,普普通通的一张脸,未生得风流俊俏,唯五官硬朗棱角分明,就是个寻常的年轻人
比自己大几年,高许多,可靠得一塌糊涂
越看越难过起来,依稀竟不记得有见这人正经笑过
蒋春对外会冷笑、蔑笑、皮笑肉不笑,他连狞笑都嫌面上幅度太大扯得累,不如瞪眼凶过去的效果立竿见影
但蒋春不凶陆克己
眼睛总是要瞪的,光是瞪眼他照样能瞪得像生气,像惊讶,像无奈,像笑了
可陆克己还是好想看蒋春笑一下
他想记着蒋春笑的样子,眉眼怎么弯的,嘴角如何翘的,是否有细微的褶皱趁机爬上五官的边边角角,他都想记着,印在心里头
得不着呀! 没了念想,难过得要哭
黑暗里一只暖融融的大掌从被子底下顺着腰背摸上来,稀里糊涂揩了把陆克己脸上的泪,将被子往上再提一提盖到他鼻下
又顺着脸颊抚到背上,胳膊收一收,把人紧紧捞在怀里
“傻十六!” 听蒋春如常瓮声瓮气,陆克己突然就不想哭了,吸吸鼻子,把脸上剩下的涕泪统统蹭在他前襟上,顶着他下巴颏美滋滋地睡了
就这样不慌不忙地度过了新年
除夕夜陆克己小孩儿一样跟蒋春在观景阁前的空场上放了一夜的烟花,硫烟大得跟起雾似的,差点儿惊动了潜龙队
结果人家一探,确信是狗头帮的总宅,立马打道回府不来了
毕竟狗头帮白手起家做的第一笔营生就是“义务”救火嘛!蒋春一招手,帮众推了几台硕大的风车扇来,摇柄好比井轱辘,两人一台合力摇,没多大工夫就把烟吹到别人家去了
而那时候,帮主大人早搂着自家皮高兴了的小郎君钻回屋里睡大觉了
消消停停出了正月,蒋春再赖也不得不出来在场面上周旋一二
惯例的生意大多照旧,偶有利益计较,只不过他人要想在蒋獒犬的算盘珠上多拨一两二分利,岂是容易的?到底还轻松自在
算日子,陆克己怀这胎也足九月了,瞧着太太平平没有赶早,胎位也开始入盆
郎中话仍不敢说死,只关照这十天半月里身边人还将警惕着些,若有胀满腹痛之症,快些来报
平日宜用些紫苏和气饮,可压惊平心,还能开胃口消积食,于临产之人有益
也是算得紧凑,正正二月十五这天,陆克己产痛开始发作
直熬了一天一夜才破了水,又等了三个时辰才开始生
焦急的众人唯一庆幸的是何处去何处来,陆克己双腔单口,胎儿从子房滑出来还经蕊穴临世,而那能容下獒犬伟岸二爷的嫩肉小口到底开到了十指宽,当真可喜可贺
说起来又得叹巧,原本不顾医者忌讳固执留在产室中陪伴陆克己的蒋春,同样疲惫了一昼夜,总算盼得羊水破下产程过半,突然外头进来了竹邕附耳对几句
蒋春犹自漫不经心地“唔”了声,去到榻前蹲下来与陆克己撇了撇叫汗水黏连在颊上的发,拍拍他发白的脸瓮着鼻子说:“小事儿,出去会儿
你自个儿争气,我快去快回
” 往常胆小善感的陆克己今次意外很吃硬,疼不过便是咬牙吹灰似的哼两鼻子,扛了一天竟是没喊过一声
连蒋春都对他刮目相看,不明着夸,拢在怀里不轻不重地促狭:“擒二爷时倒叫得五花八门
” 其时陆克己正缓过一波痛意,闻言猛地扭回头去张着双湿漉漉的乌圆眼珠哀婉地望着他:“旁人在呢!” 蒋春垂睑,故意涨了一调:“谁听见了?” 郎中低头,秀莲拨炭,药僮在看窗棱上的木纹,其余外间里走来走去的仆役大约更是没有听得清楚罢
饶是如此,一听蒋春要走,陆克己立即不吃硬了,揪住他衣袖张皇得要哭:“相公不管我了?” 蒋春反将他手握住,撇撇嘴意兴阑珊:“底下人稳不住场子,我去吼两声,一来一回耽误不了
你等不及就赶紧生呗!怪疼的
走了!” 说走便走,再不迟疑
终究还是拿捏了轻重,未肯将富贵险中求的担待尽数铺展,故作了轻巧,一去却自午前纠缠到将夜
蒋春步履匆匆跨进厢院,檐廊下骤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登时急跨三两步闯进门去,只见陆克己面上潮红未退,脑袋恹恹垂在一侧,人已昏厥
追究过后惊悉,胎位正产口开的情况下,陆克己使劲推了将有一个时辰,居然就是无法将孩子顺利娩出,怕是难产了
蒋春不懂医术上的说道,听得火冒三丈,立时挽出嗷獒凶的脸来喝斥郎中:“要你来光是磨嘴皮子的吗?啰嗦什么,救啊!” 郎中哆哆嗦嗦抹了抹额上的汗,咽了下唾沫,使尽勇气回道:“小、小、小郎君脉象呈忧惧之困,可、可用紫苏饮安神顺气,辅以金针刺穴,能得安产
不不不、不过,万一、万一,大小如、如何——” “大小你妈了个羔子!那没生出来的叫人吗?就是个肉疙瘩
可他,”蒋春恨恨一指榻上瘫卧的陆克己,目眦欲裂,“他是活的,大活人,你不救他他得死
你是郎中,他妈有脸问我?你脑袋是被驴踢过,还是天打雷劈把你打白痴啦?这里没什么大小,保不住爷的四儿,我定管叫你后悔当初你爹把你操出来!” 郎中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浑身冷汗淋漓
是时,蒋春蓦觉指上一凉,忙低头,竟是陆克己幽幽醒转
仿佛正听见他方才一通爆吼,小子颤巍巍抬手牵他,眼角泪滑一线,双唇翕动,气弱无声
蒋春附耳过去,便听见他抽泣着呢喃:“保、孩子……” 蒋春微微抬起身,好好地看清陆克己,抬手抚他的额、他的面,不再直眉瞪眼恶声恶气了,忽叹了声,显得老迈
“你活着他才能活,我没办法谁都没办法,要么你活着把他生下来,要么你死了带他一道进棺材
不用指望我为他舍你,在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
四儿,记着爷们儿的话,今儿你若活不了,死的绝不止这肉团子!” 陆克己身上抖了下,失焦的眼底逸出恐惧
蒋春将他抱起来靠在自己肩头,成为他坚实的依托
两人的右手交握,气劲缓缓渡来,护心提气
“怕什么呢?怕我不能回来,还是怕自己杀不了我?”蒋春贴在他耳畔平淡地说着,“活下去吧,四儿!活着才能杀我
” 陆克己双目圆睁,泪涌而出
“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
你自己选:同归于尽,还是放过我,生下这孩子?” 陆克己的手指猛然收紧,另手向上反抓住蒋春肩头,指尖用力抠进去,仰脖尖嘶—— 这夜,狗头帮主喜得千金
陆克己连昏带睡躺了两夜一天,醒来就看见蒋春坐在跟前,手悬于半空,整个人中了咒般一下子定住了
彼此一动不动对望了会儿,蒋春先开声,问他:“疼吗?” 陆克己叹息般呼出口气,垂睑不敢直视蒋春
蒋春放下手来,默了默,复言:“找了个奶娘,丫头跟她睡一屋
” 陆克己双睑轻颤,似有触动,但依旧不声不响
蒋春便起身,走到门边唤来了外间的秀莲,自己取了架上外衫欲向外去
秀莲不知情,天真地问:“深夜里,帮主还出去呀?” 蒋春如常瓮着鼻子:“今晚宿书房,有事来叫
” 秀莲诧异极了,那边陆克己则半撑起身子急急挽留:“帮主——” 蒋春立下来,扭头撇撇嘴,眉头一紧:“喊我啥?”甩手把外衫往架上一撂,大踏步走回床边提裤腿一个深蹲,跟陆克己脸碰脸对上了
“有了孩子不认老子,你跟爷借种呐?” 陆克己向后缩了缩,垂着头诺诺地又不说话了
蒋春目光直直盯着陆克己,抬起手来挥一挥,秀莲识趣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无有闲杂两人独处,陆克己知道蒋春有很多话想问,自己也有压抑许久的千言万语欲诉还休,情意一牵,悲从中来,终究哭了
蒋春没有抱他哄他,只扶他躺下,自己足跟一碾,竟自坐到了脚踏上
“别当我真纵着你,我心没那么宽,一开始确是防着你的
” 讲述的语调舒缓平和,似话本一折,局外人闲暇说一场,借他人事抒己怀
初疑,是陆克己说出了自己的表字
看起来斯文又迂拙的小儿郎,如何竟肯卖身求温饱?蒋春事后寻竹邕细问,入府前的身世摸查里只说一家皆是外乡来客,父亲领着两儿一女,未见有内夫人
邻里好打听,均言主母故去了,却从不曾择日拜祭,一家古怪
“生下我后,娘总说我是邪魔妖物,自感愧对父亲罪孽深重,执意入山当了姑子
” “唔!” 蒋春不太认真地应了声,权作是听见了陆克己的解释
但竹邕做事向来仔细,他查得的远比坊间闲话多且实
陆母确实出家了,是陆父亲自送她去的
心结难解,神思困顿,陆母对新生婴儿既怕又恨,不止一次想了结他性命,皆不得遂
父亲怜儿,逼她选择去路:一则报官告她杀子,入监牢;二则念佛除障碍,虔心悔罪
陆母选了出家
“长姐如母,我是姐姐抱大的
大哥资质平平,考试不中,又不懂经营,父亲故去后,只靠佃租糊口,渐渐也吃紧了
” “唔!” 蒋春仍只不清不楚地应了声
他都知道呀! 继室所出,陆克己与哥哥姐姐实乃异母
姐姐固然待他百般好,兄长与他向来疏远凉薄
他对亲生妹妹都未见得亲厚,人生失意,游手好闲,心思一转,吵吵嚷嚷逼她去嫁富贵人家,做小亦无妨,换了彩礼好周济,来年他要挣功名
可哪有功名会垂青他?书都叫他贱卖成废纸当酒钱,李白喝了诗百篇,他喝进去尽是指天骂娘悲呼时运,之乎者也全忘到上辈子去了
然而这样的哥哥也是哥哥,陆克己有些怨,回头想来还是心疼他的失意落魄
姐姐他也心疼,便想一样都是拿身换钱,何必轻贱了姐姐的一生?不如自己出来做事吧!做事人家都嫌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识眼色不够伶俐,容貌清秀但未勾人,轻易不肯收他
辗转到了狗头帮,青翁淬火去渣的眼风排头排尾扫一遍,头一个竟相中了他
回家一说,姐姐先哭了,叫他不要去
哥哥鼻头冷哼,却不说同意或反对
终究还是进来了,见到了帮主,掉了魂失了心,从此欢乐喜悲里都缠连着他
“我是想别气来着!”蒋春实话实说,“说我这里是火坑,他们那些说长论短的清白人们又给谁造下前程了?舌头底下活路都没给人留
去你妈的!没人疼爷们儿疼,我养你供你,活得比他们好上千倍百倍
叫他们眼红,气死拉倒!” 于是偏只抱住一个陆四,跟全天下犯拧,拧着拧着就成了真
蒋春第二回 起疑,便是因小子隐瞒孕事
他想不通究竟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分明说不耻不恨,他的陆四为何就不要活了?为何什么都不与他说?孩子是他的,陆四也是他的,他的人,他忽然不懂不识,不要他了
“老爷子其实早有留意,说你突然不回家了
同屋领假全走光了,单剩你一个冷冷清清的
初以为你怕孕相显露才躲着,可后来有几回你哥哥寻上门,你也躲着不肯见
只央老爷子把工钱转交给那个败家子,编个骗话哄回去便罢
结果隔几天你哥又来了,脸上还着了彩
老爷子没疑你倒疑心你哥,打发他走了,转头派人跟了上去
” 结果败家子没有回家,臊眉耷眼佝背蜷身地闪进了常去的小酒馆,见了个人后酒也没捞着喝便回去了
竹邕的人机灵,分散再跟,一路送到了陆家,另一路追去了赌坊
兜兜转转牵丝攀藤,最后就见那人闪身进了清河帮的后角门
“我知道老二想□□,老当家没动他是念旧,跟他爹八拜之交,下不去手
他想拉拢我,没得逞,确实咬着牙恨我
但真说掀帘子亮兵刃,我俩这点恩怨远没到那份儿上
他背后还有只手,我没查到,你就回来了
” 蒋春伸了伸腿,长长地叹息
“我没动你哥,他就是个传信的,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