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慕容复面上的嘲讽却更明显了。“蔡大人,如此拙劣的诱供的手段,就不必在本相面前使了罢?”
“本相?”岂料,蔡京竟忽而放声大笑。“慕容复!你事涉谋逆,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官居一品高高在上的左相么?本官奉劝你一句,乖乖地把事情招了。天恩浩荡,或能赏你个全尸!”
“那就杀了我罢!”慕容复果断回道,“回禀官家时就说我是畏罪自杀,相信官家不会为难蔡大人。”
蔡京没有说话。慕容复入狱已有十日,这十日来赵煦在朝堂上经历了百官们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蜀党之势不但让赵煦食不知味寝不安枕,更让蔡京胆战心惊。这期间,赵煦也曾召见了蔡京几回。每每听闻慕容复至今没有招供,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言辞之粗鄙歹毒,全不似一个皇帝该有的模样。蔡京冷眼旁观,深知以赵煦的心性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在赵煦向百官屈服之前,自己必须拿到慕容复的口供,而且必须让慕容复活着!否则,他一定被会赵煦抛出去当作承担百官怒火的替罪羊!
蔡京稍有迟疑,慕容复便已敏锐地察觉异状,当下笑道:“怎么,不敢?天下皆知本官向来体弱,熬不过刑讯求个解脱也是寻常。蔡大人,你怕什么?”
蔡京亦是灵醒之人,见慕容复笃定自己不敢杀他,即刻扭头狠狠扫了身后三名狱卒一眼,寒声道:“哪个狗才多嘴饶舌?”
慕容复见状即刻哈哈大笑。“蔡大人,你怎么还没发觉问题出在哪?如此蠢钝,难怪官家对你愈发不满!”
慕容复这话更是触动蔡京心底最大的隐忧。蔡京在朝堂上无根无底,唯一仰仗的只是赵煦的支持。若是失了赵煦的欢心,他必定会被蜀党撕成碎片。“你知道什么?”
眼见蔡京愈发燥郁,慕容复不由怜悯地望了他一眼。“蜀党势大,可官家毕竟是官家,且我的案子事涉谋逆,谁若牵扯太深,难免令官家怀疑与我是同党。蔡大人,你答应官家接手刑讯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
蔡京没有应声,慕容复年纪轻轻能登上左相之位,有这审时度势的能耐并非意外。
“可惜啊!蔡大人不了解咱们这位官家!蔡大人有勇气火中取栗,官家却实无毅力为你挡风遮雨。这几日朝野内外怕已是沸反盈天,百官们虽不敢为我辩驳无辜,却也一口咬定当将我交由大理寺问审。朝廷法度,纵然是官家,亦不可轻废。蔡大人轻率上了贼船,现在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拿到我的口供,也好教百官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既已知道了你的处境,你说我又会不会招供呢?”
哪知蔡京闻言竟也笑了。“纵然本官无能问出口供,不得不将慕容大人移交大理寺。只是慕容大人向来体弱,便是进了大理寺又能活几日呢?”
“是啊……”只见慕容复仰起头长长一叹,“横竖都是死,自然是死地痛快些比较好。让我见一见官家,见过之后,蔡大人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否则,本官也只好拖着蔡大人一齐死了!”
慕容复有此要求,蔡京却只嗤之以鼻。“慕容大人,你该不会以为到了今时今日还能说动官家饶你狗命罢?”
慕容复闭目摇头,了然道:“官家将我送来捧日军死牢而非大理寺,目的就是取我性命。区别只在于证据确凿,或是蒙冤致死。官家毕竟是官家,就算冤枉了我,百官也不可能只为了我就逼宫造反。但是,蔡大人的仕途呢?”
“既然横竖都是死,你又何必咬紧牙关不松口呢?”眼见心中顾虑全被慕容复说中,蔡京不由气得咬牙。
慕容复望着蔡京轻嘲而笑,意味深长地道:“蔡大人,你这是在求我?”
慕容复话音方落,蔡京即刻双目赤红,狠狠地将慕容复的脑袋摁进了他面前浸着皮鞭的盐水中。望着对方在自己的掌下艰难地挣扎呛咳,他不由快意地道:“慕容大人,现在到底是谁在求谁?”
慕容复自然无法再回答,不出三十秒,他便果断地晕了过去。
“哎哟!快!快请大夫!不能让人犯死了!”眼见慕容复失去知觉,蔡京身后的狱卒即刻大呼小叫起来。慕容复犯有心疾,吹不得打不得,用刑稍重就要断气,实在是狱卒们最头疼的一类人犯。
当晚,黔驴技穷的蔡京终是入宫面圣,而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也终是买通黄谦入狱来探望慕容复。
诸葛正我冒险前来,按理慕容复本该感激。岂料,两人方一见面,慕容复便已忍不住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我他妈都快被蔡京抽烂了!”
捧日军的死牢环境自然不会太好,慕容复身上的血腥气更加重了阴森的感觉。只是当诸葛正我听到慕容复尚算有力的骂人,多日来心中隐藏的焦虑即刻不翼而飞,只暗自心道:看来短时间内是死不了了!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道:“我已见过向太后,向太后最近的处境亦十分艰难。”
“意料之中。”慕容复轻声道。当初蔡京呈上证据,是向太后力保慕容复并无反意。如今赵煦遭遇行刺险些丢了性命,定然与向太后秋后算账。因着淑寿公主的渊源,向太后一直对慕容复多有维护,慕容复实不愿见其因为自己而处境艰难。
“所以,你的意思是……”诸葛正我眉心一跳,试探着补上半句。
慕容复沉吟片刻,终是轻轻一笑。“事涉谋逆大案,无论官家是否将我交给大理寺,此案审理都将旷日持久。而官家,是绝对不会让我活这么久的……”
听了这话,诸葛正我亦是沉默。他也明白,赵煦实则根本不在意慕容复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他只是恰到好处地抓住了机会,要取慕容复性命夺回亲政大权。当日禁军上门捉拿慕容复,慕容复若是反抗或逃走,赵煦便可顺势宣布慕容复意图谋逆,同时清剿其党羽。慕容复没有走,他也会将慕容复弄死在狱中,使蜀党群龙无首。
“我可以死,但我的基业不能垮!”慕容复语调低幽平心静气,“所以,换一个皇帝罢!”禁军登门,慕容复不能走,因为一走就等于坐实了罪名;蔡京酷刑逼供,慕容复却不能认罪,因为一旦认罪赵煦便有借口清洗党羽;甚至,即便赵煦要他死,他也一定不能死在赵煦前头,因为他死以后蜀党上下再无人能节制君权。
赵煦遇刺当晚慕容复没有走,诸葛正我便已隐隐料到了会有今日。只是当慕容复轻描淡写地将他的打算说出口,诸葛正我仍忍不住脱口道:“向太后岂会答应?”纵然向太后亲近慕容复,她也绝对不会答应慕容复害他儿子。倘若一个权臣能势大到害死皇帝,那又岂能在乎再害一个太后?
“她会答应的,因为我会和赵煦一齐死。”慕容复镇定道。“赵煦死后,孝愿登基、太后垂帘。左相慕容复在狱中暴毙,先帝遇刺一案便就此结案,蜀党上下因此免遭谋逆之嫌,定会对太后感激不尽。”
“慕容,不可!”诸葛正我断然道。诸葛正我虽不赞同慕容复逃走落实罪名,却也的确不曾想过要慕容复以自己的性命保全如今的大好时局。
“诸葛兄还有别的办法么?”而慕容复却早已经过深思熟虑。“就算没有证据证明慕容博去皇宫行刺是我指使,可向太后终究对我疑虑已生。我若再占着相位大权在握,只怕天下人都不能放过我。既然如此,何不谋划一个对大局最有利的结果呢?”
“可是……”
诸葛正我还要再劝,慕容复却已微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诸葛兄,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这些年,我为了今时今日之局面,坑死了司马温公、坑死了吕司空、吕微仲辞官、刘莘老贬谪、章子厚再无起复之日,甚至女真、西夏、大理,无数百姓死于战乱。我既然能将别人的血肉碾进去而面不改色,自然也能将自己的血肉碾进去且甘之如饴。”
慕容复已将形式瞧得这般透彻,诸葛正我再无话可说,许久方涩然问道:“这件事,你谋划多久了?”
“还需要谋划么?”慕容复哑然失笑,他终究满身伤痕已是体力不支,哪怕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也忍不住侧着身子轻轻向一旁的墙壁靠去。“我这样的身世,从我入仕的第一天起就早已想过这样的结局。”大宋立国百余年,尚未到天怒人怨。赵家既是“天命所归”,慕容复就只能顺应时势。不能谋反使生灵涂炭,不能把持兵权使天下躁动,甚至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皇权引发反扑,使多年心血付之流水。慕容复唯一能做的只有甘心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保证大局的稳定。而在小节上,换一个更为英明有为的皇帝。
“既然早知自己的身世,又何必……”诸葛正我话说半截,终又咽了回去。何必什么?何必入仕?何必以天下为己任?还是,何必生而为人?“我还能做什么?”
“想办法让我见官家,当然,他身边的人越少越好。”慕容复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答道。“在这之前,让我见一见老师,这应是我们师徒最后一次相见。”
“还想再见别人么?”诸葛正我忍不住又问。
慕容复却再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既然能将别人的血肉碾进去而面不改色,自然能将自己的血肉也碾进去且甘之如饴。
赵煦:这血肉也包括我的么?
慕容:呵呵!
第175章 师徒
见过诸葛正我后的几天,慕容复继续兢兢业业地扮演他病弱人犯的角色,并且以十分迅猛的速度从受刑超过二刻钟必晕无疑发展到不超过一刻钟便能人事不知。
这种情况下,蔡京别说是逼供,便是想与慕容复聊上两句都十分艰难。而捧日军的狱卒连同请来的大夫们亦一口咬定:慕容复身体虚弱,随时会死。如此吹不得打不得,蔡京自然出离愤怒,可朝野的动向却又教他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原来这数日来,不但朝堂百官精神抖擞日夜不休地逼迫着赵煦将慕容复移交大理寺;名满天下的苏轼亦亲自写了谏书跪谒宫门;便是太学生与普通百姓都在《汴京时报》的挑唆下将矛头指向了无视法度的官家,而全然忘了整件事分明是慕容复谋逆在先。
三日前,蔡京将慕容复要求面圣的消息转达给赵煦时,赵煦尚且不置可否;可眼见朝野反对的声浪愈演愈烈,昨日蔡京竟在自己的府中收到了赵煦的密旨,要蔡京尽快拿到口供杀了慕容复。然而慕容复的实力既能令万人之上的赵煦也忌惮不已,不惜与朝堂百官撕破脸也要尽快杀了他。蔡京又岂能不更为胆战心惊?蔡京心里很明白,如今他是势成骑虎,口供是一定要拿到手的,但慕容复却绝对不能死了。否则,自己也要跟着陪葬。至于赵煦,那就不必指望了!
既然严刑逼供已拿慕容复无可奈何,蔡京思量再三也不得不再次入宫求见赵煦,为慕容复面圣说项。可蔡京却并不知道,他前脚一走,诸葛正我后脚便将苏轼带去了捧日军的死牢。与苏轼同行的还有苏辙、苏门四学士,以及从陕西匆忙赶回来的苏迨王语嫣夫妇。
众人在狱中相见皆是感慨万千,未及说话,王语嫣已失声痛哭。王语嫣自幼与慕容复一同长大,慕容氏与王氏两家在姑苏虽算不得名声显赫可也一向锦衣玉食。那时虽有慕容夫人时时逼迫她表哥用功,可在生活上慕容复的确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及至他长成后亲自主持家业,行商、入仕,虽一路波折坎坷,可又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眼见慕容复形销骨立,王语嫣只觉心痛如绞,不由跪倒在地边哭边道:“表哥,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