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里,江翎果然还没回来,最近这些日子,江翎一直在准备回漠北,尤其跟户部尚书拍了三天的桌子,要求了半年的军饷粮草,还撂下句话了,不够随时找补,不给就是贻误军机,把老头气得够呛,捂着胸口就差辞官归隐。
除此之外,就是找周至青了,他坚信人跑不远,最起码也该在王都里,每天都让人去搜查,然而结果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是当然的,毕竟谁能想到要来禁卫军统领的家里搜查人?何况,就是见过周至青的画像,真人站在他们眼前,只怕他们也不敢认,人都有先入为主的概念,知道周至青是个傻子,许多人就因此觉得他也是人畜无害的,而不会觉得像这样一个单看就十分冷峻逼人的青年是周至青了。
江衍也觉得有些神奇,明明是兄弟两个,却一点也不像,比起来,周平安要更像哥哥一样。但这指的不是气势而是气质,说起来论气势,周至青何止是哥哥,简直就是祖宗了。
江衍摇摇头,把这件事情先放在了一遍,他把自己前几天整理好的条例收起来,结合之前李素亭几人提出的实际问题和一些解决方法重新写了一遍,删删改改许久,大框架不变,原本的一百二十条缩短为三十条,去掉许多强制执行的条例,而且主要是以利诱为主。之前真的是他想差了,人总是不愿意被束缚住的,他在潜意识里对这个人的厌恶让他无意识的去束缚他们,这一点很不好,需要改进。
江衍想了想,忽然想起纪晓曾经说过的话,又加上了一条:“如无意外,庶子及至而立,自动与家族父母断绝关系,每月支付朝廷定量的银钱。”
他把自己写的条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于自己刚刚补充上去的这一条满意极了。
殷姜乐得看他忙碌时候的样子,时不时不着痕迹的给他提几条实用的建议,江衍更开心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机灵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写下的条例也越变越完善,至少在殷姜的眼里,有了份完善的计划,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一大半,但是在江衍眼里,这只是个普通的计划,能不能成还两说。
顾栖的效率非常的快,几乎是才把蒋太傅的案子交给他没多久,他已经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并且在给江衍回个信的工夫,就已经让人把这个案子的真相编写成说书,只要江衍下令,第二天就能传遍大街小巷,替蒋太傅正名。
是的,正名,那真不是蒋晓风做的,江衍之前的猜测很对,这件事情其实是针对李家小姐的,平王世子长相实在是江家人中的一朵奇葩,在皇室里,四五十岁只是两鬓微微发白五官仍然俊秀非凡的男子比比皆是。
李家小姐不愿意的,不代表别人就不愿意,下手的是她一个小姐妹,身份不高,将将够资格见到些权贵,世子也见过一两个,但那是瑞王世子和安王宁王家的世子,年少风流,自然个个俊美无双,只是凭着对于江家人的这一点小小的理解,再加上嫉妒心作祟,觉得自从得知了婚事定下之后就一直愁眉不展的李家小姐是在向她炫耀,那小姐妹下手的毫不犹豫。
江衍听完,眉头皱起,看向唇边犹带几分笑意的顾栖,“只是这样?她就要毁了一个姑娘的名节和一个年轻官员的前程?”
顾栖微微的笑了笑:“陛下,人难免会嫉妒,有时候就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江衍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想多提这事,他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蒋太傅还不知道此事,他知道了,也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虽然他是遭了无妄之灾,但终归是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清白,这世道女子总是要比男子过得艰难些,担了无媒苟合的恶名,还被“情郎”抛弃,流言蜚语能杀人,这三年,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若是知道了自己一直在冤枉这样一个女子,蒋太傅他,心里终究是会不安的吧?
顾栖看了江衍一眼,发觉他居然是在认真的感慨,顿时不笑了,他觉得人生有点无望。
放在平时,顾栖甚至是有点喜欢像江衍这样的人的,毕竟谁也不愿意天天和人勾心斗角过日子,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用担心他会算计你,日子可以过得很舒心。但是现在,他是君,他是臣,这样一个天真单纯的几乎能掐出水的少年,真的能让他完成心愿,掌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第52章 区区苑长
蒋晓风的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江衍最终还是在征得了蒋晓风的同意的情况下,接受了顾栖的安排,他和李家姑娘两人被毁的是名节,自然也要用名节来还。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说那个姑娘投河自尽了。事情过去了三年,她早已嫁为人妇,日子不说美满,也不算坏,但是曾经欠下的债,就应该还。
江衍寻了个机会把周至青的事情告诉了江翎,他怔了怔,之后就没再追究,虽则年关未过,但是漠北战事越发紧急,江翎也没再耽搁,隔天就启程了。
江衍亲自带着文武官员送行至城外,眼见着大军越走越远,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这天中午的阳光有点烈,冬日里少见。
他看了看身后乌压压的官员们,不禁叹了一口气。以后,就是他一个人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了。
因为之前度过了一场漫长的准备期,江衍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慌张,他还腾出了点心思在想,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他的那些想法,是等年后再说呢,还是年前就给办了,不管能不能落实,都别拖过年?
之所以不趁六叔还在的时候提出来,一是因为大战当前,用别的事情来让六叔分心实属不该,二是他心中也存着一份小小的希望,如果他一个人也能把这件事情给办成了,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已经开始慢慢成长起来了,再也不需要别人来指手画脚?
事实上他对这件事情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殷姜却知道,这几乎是一项完美的政策,百代江家早已做好了实验,江衍初时的想法是把刀锋直直摆出来让人看,而他则给刀锋一层层的抹上了糖霜,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目光短浅者看到的是蝇头小利,心怀异端者看到的是滔天利润,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政策里,能盈利的只有皇帝。
即使再穷途末路的人,只要他有头脑,他看到的不会是眼前的光亮,而是光亮的来源,只有光亮的来源,才是他们要追随的方向。
殷姜把目光悄悄的投向人群中央的小皇帝,他眼眸清澈,却又如妖似幻,他一个太过明亮的存在。黑暗中待久了,谁都会厌恶光亮,但是却又忍不住关注,直至沉沦,万劫不复。
殷姜低低的笑了,平复下自己急促的呼吸。比起初见,现在的小皇帝,才是越来越吸引他了。
可以肆意攀折的花卉,即使再珍贵,也是比不得天上明月,仿佛若即若离,但其实可望而不可即,就算攀尽了世上最高的山峰,也触摸不到一丝丝的。
江衍隔日早朝就把自己的想法给说了出来,他还让苏青下发了他亲自誊写的政策条令,经过了最后的改进,一共三十二条,每一条都有理有据,进退皆宜。
众臣面面相觑,顾栖的眼神暗了下来,这么大的事情,他事前居然完全没有听到过一点风声,小皇帝的水准他清楚,即使再有天赋,也不可能在纸上谈兵的情况下把一项政策事前的准备工作完成的这么好,这其中肯定有一个人全程在参与。
江衍想要弄出来的不是善堂,也不是单纯的学院,而是一个特别的国子监,任是谁都能看出,这是小皇帝想要培养心腹才弄出来的小手段,不过到底还是天真,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想法。许多人在心里这么想道,自家的儿子难道还会投靠别人不成?等得了好处,终归还是要孝敬父母家族的,不然一个人,怎么能在官场上走的长远?就算断了关系又怎么样,生身父亲,谁敢不认?
还有人心里明白,庶子等同外姓人,断了就再也控制不了了,但是却又抵抗不住升迁考评的诱惑,想着自己还在这里站着,就算有什么怨怼,后起之秀,能翻起什么风浪?
顾栖看得要长远一些,他也是有庶弟的,顾家还算比较好的,虽然重规矩,但是从不克扣,府里也当正经少爷看待,但这庶弟平日里见了他像是老鼠见了猫,缩头缩脚。他心里清楚这些庶子大多对于家族没有什么归属感,这是一条培养忠心属下的捷径。
但这捷径,究竟会不会为了他人做嫁衣,可就说不清楚了。
显然,有人和顾栖想的是一样的,吏部尚书李恒当场就道:“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属意的苑长人选?”
明心苑,是江衍想了许久才定下的名字,他希望这些庶子们能够明心正气,不以出身为耻,淡然处事。苑长,自然是指负责这个政策进一步实施乃至教导这些学生的人选了。
江衍对此也有了些准备,虽然他原本想的是一年或几年一换,但是总归要让人见到甜头,而且轮换对于政策的开展也有许多弊处,他说道:“这只是朕一个偶然的想法,并没有定下人选,此事便交由众位爱卿商议决定。”
他看了一眼顾栖,事实上在江衍看来,再也找不出比顾栖更合适的人了,一来他是当朝丞相,品级足够,二来朝中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闲的人了,三来……江衍也想试探他,到底会不会对他忠心。
顾栖心领神会,左移一步,站了出来,微微俯首,说道:“此事事关重大,臣,自请缨。”
李恒本就严肃的脸庞板了起来,“丞相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怎么能麻烦丞相?”
顾栖温柔的笑了,他狐狸般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弯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弧。
“李尚书,你可是心中另有人选?”他话问的直白,换了旁人只怕心里有一点鬼都接不下去,但是李恒只是跟着笑了笑。
“吏部总管天下人才,不过区区一个苑长,自然有许多人合适。”
这话就毒了,丞相地位确实太高,若是平日也就罢了,谁管一个摆设平时做的是什么呢?但是李恒这话一说出来,就差没直接说了,你一个当朝丞相跟小辈抢,要点脸行吗?
这话听得江衍忍不住皱起眉头来,那日听过内幕后,他本就对吏部尚书存了些不满,只是苦于现在还没有那个权力把他换下而已,见他这样挤兑顾栖,心中更是不喜。
李恒可不管江衍怎么想,他微微笑着看顾栖,大儿子成才晚,庶子在吏部都快翻天了,才考中了个二甲末等,他虽然疼爱儿子,却也不敢做得太过,这次正是一个大好机会,若是这苑长之位能给了他,别的不说,二三十年的风光总是有的。
顾栖眨了眨眼睛,温文尔雅的说道:“昔日家父与各位同朝为官,在座的大都是子凰的长辈,子凰也就直说了,为相这些年,子凰称不上日理万机,但也心力憔悴,想必诸位也明白,许多事情不从基础做起,便犹如空中楼阁,尚书也说,不过区区一个苑长,便是允了我又如何?”
子凰是顾栖的字,他身在高位,态度谦恭,一口一个晚辈,把自己摆在了弱势的位置上,只要李恒还要脸,他就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李恒确实没那个脸,听完顾栖的话,他的脸色整个绿了。
江衍适时的站了出来,看了看底下的文武百官:“那此事没有异议的话,便由顾相全权主理此事。”
顾栖微微的勾起唇角,俊美的眉眼一瞬间亮的惊人。
江衍没想到事情会进行的这么顺利,他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想要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好歹记得这是早朝,面上还是保持了十二万分的严肃。
这还是江玄婴教他的,那会儿他刚刚登基,看着底下的大臣和看虎狼没什么区别,坐在那里都觉得腿软,江玄婴就教他收敛起表情来,眼睛不看人,微微的垂着,如果还是怕,就努力的想着要保持面无表情,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表情上了,也就没那个工夫去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