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允仍旧埋着头,嗓音干哑的开口:“我身体不适,请军爷通融。”
守卫警惕的回头看了看门外,再回过头,看似不情不愿的开口:“来了个病怏子?真他妈晦气!”
他骂骂咧咧的接过硬币,解下两颗衣扣,把钱放进里头的口袋,整好衣襟走出去,将牢门锁上。
伊尔萨的军人不算难打发,很少强行要求贿赂的数额。
因为他们军纪严明,索要贿赂闹出大事是死罪,他们跟那些牢里的亡命之徒不同,不愿意为这一小口肉搏命,所以向来给多少收多少,基本是“自愿交易”。
姜允想过用擦鞋讨来的钱去,贿赂校场的军官,可能进校场训练的级别,又怎么能看得上几枚硬币?
更可笑的是,他换了三种推演方式为自己推算命数,卜算结果都是“吉”。
老天帮帝星除掉了他这个祸患,所以算是吉卦吗?
真是可笑又可悲。
落日的余晖散去,峰子干完活回来,兴奋的问姜允:“军师!你怎么没去干活?是不是又被伊尔萨的贵族留下了?”
另外三个男人规规矩矩的躺上床铺,余光都盯着姜允。
高个子男人甚至特意讨好的询问姜允累不累,他的目光里有敬畏,和难以掩藏的一丝嫉妒。
姜允始终沉默,面色苍白。
峰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问都得不到姜允的回应,只好干等着。
入夜后,他又特地下床,轻轻替姜允盖上棉被。
“峰子。”姜允忽然握住峰子拉被子的手。
黑暗中,屋里所有的男人都竖起耳朵。
“我明天要去校场做陪练,要是回不来,过几天可能会有个伊尔萨的上校来询问,请你替我转告他,说我被送去其他营地了,走前留过话,让他别再找我。”
毕竟两次遭遇皇子,直接间接的都是因为安德烈。
生死有命,姜允虽然不算太善良,但也不希望一个真心帮自己的人,因为自己丧命而感到自责。
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峰子从惊愕中回过神,险些爆发出惊叫,双手死死捂着嘴。
一屋子男人都失魂落魄,虽说他们嫉妒姜允有本事,可也都存着私心,指望姜允能巴结上贵族,让他们稍稍沾光,不求少干活,只求往后能少挨些打。
没想到,这废物军师还没风光几天,自己的小命就快要送了。
几个男人心里堵得慌,像捡了一锭银子,想好怎么花之后,路上又丢了。
一夜未眠,天没亮,峰子他们就起身出门,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姜允还蜷在铺上,陪练用不着去得太早,军官们天亮才起床。
脑中还盘旋着一万种求生的伎俩。
是不是该把剩下的钱全部用来贿赂守卫,请他去向安德烈或公主传达自己的危险处境?
可这个办法希望渺茫,姜允熟悉集中营严格的等级制度,守卫只能向自己的上一级报信,他们与上校之间,起码隔了五六层军阶。
要想一级一级的贿赂,五个硬币怎么够?
至于传达给公主,那更是天方夜谭,整个营区恐怕只有洛戈能随意接见她,旁人只能等她的召见。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压在心底根本不敢想——就算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又有多大几率能为他出头?
下达这道命令的,可是伊尔萨的皇子啊。
校场在集中营东北的方位,穿过各个营区间拥挤逼仄的巷道,两边是高耸的砖墙。
姜允走在押送的途中,第七个十字路口向左拐。
忽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饲养鸡鸭的草棚,里头一地的鸡鸭中,混杂着五六个陌生的战俘。
战俘跪在一片沾着鸡粪的稻草堆里,脸埋进恶臭的鸡窝,小心翼翼修葺着泥石水池与鸡棚栅栏。
押送姜允的士兵嫌恶的捂住鼻子,向驱赶牲畜似得催促他们快走。
那些趴在鸡粪里的战俘悄悄抬头看姜允,知道他是要被送去校场送死的战俘,目光里浮起悲悯和侥幸——悲悯这些当陪练的战俘即将要丧命,侥幸自己还可以活着修理这臭气熏天的鸡棚。
他们的眼神让人感到揪心。
就在这一瞬间,姜允忽然不再那么畏惧死亡了——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像地狱?
为自己活在粪堆里而感到庆幸,这样的痛苦命运真的值得继续吗?
这个念头,让姜允的思维忽然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以至于踏入校场时,他并未像其他几个战俘那样,因为恐惧哀嚎而遭到毒打。
姜允面无表情的跟随向导士兵走上训练台。
约莫七丈见方的露天场地,中央站着三五个军官,身着黑色的训练服,四肢绑着皮质的防护绷带,直裹到胳膊肘与膝盖的位置。
与他们对应的战俘像软沙包一样站立着,被一次又一次绊倒、反折胳膊、过肩摔……
没有人敢发出痛呼声,那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拳脚相加。
就像是饿狼盯准了猎物,在角落坐着的几个军官发现了姜允。
其中一个大胡子军官最先站起身,他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朝训练台中央走去。
站定后,他侧过身,朝着姜允的方向招招手,带着嘲讽与杀气。
周围的战俘瞬间像躲瘟疫似的往后退去,独留下姜允一个人立在原地。
姜允吞咽了一口,麻木的神色变得紧张,他下意识往两旁看了看,希望被选中的倒霉鬼不是自己。
求生的本能,让他在决定赴死之后仍旧显得自私又卑劣,临了都充不上英雄好汉。
身后的侍卫将他猛地前推,他一个趔趄上前两步,抬起头,不远处那个大胡子军官与他四目相对,兴奋的眼神像是要生生咬下他一块肉。
姜允的心激烈的捶打胸膛,两只脚像是陷在沼泽里,感觉自己浑身的弱点,都暴露在对面那双可怕的眼睛里。
“等一下。”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嗓音钻进耳里。
姜允心头一蹦,急切的转头循声望去——
——
迟迟等不到姜允入营,七爷数次向狱卒打探,却只换来挖苦与戏弄。
就在三日之前,接二连三戏弄七爷的那个狱卒,不慎一口吞下了自己的半截门牙,跪趴在铁栅栏门前干呕,一鼻子血水染红了前襟。
那颗门牙是七爷打断的。
三五个狱卒一拥而上,最终都被七爷揍得了解了“头号战俘”这个词的深刻内涵,再也不敢自寻死路。
他们直接上报长官,想请上级批示,处决营里这个危险分子。
上级军官得知七爷赤手空拳打瘫六名武装守卫的事迹,好奇心胜过了恼怒之情,随即紧急召见了这位“神人”。
七爷受审时,手脚都拖着镣铐,衣衫褴褛,杂乱的胡渣遮盖了宽宽的下巴,蔓延至双鬓,衬得双眼漆亮有神,像路边乞丐的头领。
周围数十个狱卒虎视眈眈的握紧长刀。
军官对着这个邋遢的汉族男人端详许久,不相信他有多大的本事,便要求这个“乞丐”再一次展示自己的身手。
七爷点头。
军官让人将他的镣铐打开。
七爷摇头,面无表情的开口:“这么着,也能打。”
军官为之一振,沉默良久,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侧头命令准备就绪的士兵上前迎战。
结果毫无悬念,士兵倒下一片。
七爷用大楚“第一武将”的身手征服了军官,被当做人才,送入校场,成了个拳术教头。
——
姜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穿着伊尔萨武士的服装,从台下一跃而上,疾步朝他走过来的人,竟然是七爷!
“你过来,随我演示几个新招式。”七爷压抑着与军师重逢的激动之情,故作冷淡的开口,想设法把姜允从虎口中解救出来。
姜允死死握紧双拳,紧张又激动,余光看向大胡子军官,那家伙脸上显然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一个卑微低贱的战俘,竟然敢跟他抢“沙包”,真把自己当教头了?
第9章 搏
进入集中营才半个月,七爷竟然已经混入敌军内部。
姜允甚至怀疑七爷是打晕了某个伊尔萨教头,扒了人家这身行头,自己糊上了身。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周围的伊尔萨将士看七爷的目光,显然十分寻常,并没有陌生和警惕的神色。
姜允不想承认,那一刻,他心里是有些不甘的。
自己这么个工于心计的军师,尽然连个耿直的武将都比不过,实在是颜面丢尽。
转瞬间,他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而感到羞愧。
身处这样的境地,他当年“京都第一少爷”的心气仍旧丝毫不改,总爱争强好胜,自尊心无法搁下,如同附骨之疽,让他忍不住厌恶自己。
他耷拉着脑袋,配合的朝七爷走去。
“站住!”
身后那个大胡子军官却不好糊弄,嗓音像布鞋踩在深秋的枯叶上,沙哑干裂:“那么多新来的战俘,你为什么偏要抢我挑中的?”
七爷没有答话,盯着姜允走近。
那军官更生气了,上前又喊了声“站住”。
七爷这才一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他,用汉语回答:“你在跟我说话吗?”
大胡子:“……”
姜允:“……”
关键时刻,听不懂伊尔萨语,简直是化解矛盾的最佳策略……
大胡子军官呼吸粗重,鼻孔里像是能喷出火气,他指着姜允,试图用身体语言向七爷挑衅。
然而。一个手舞足蹈的壮汉,怎么看都有些窘迫和滑稽。
周围传来伊尔萨将士一阵阵讥笑,大胡子军官匆忙停止了自取其辱的行为,瞪眼瞧着七爷,怒不可遏。
七爷再次一脸茫然的询问:“你在跟我说话?”
如同一拳砸在棉花上,大胡子军官绝望了,蔫头耷脑的转身走出了校场。
这一刻,姜允觉得,自己跟七爷的差距,无关乎智谋,主要是运气……
二人汇合一处,默契的没有与对方的视线接触。
姜允表现得就像个待宰的羔羊,战战兢兢的佝偻后背。
七爷一个小擒拿手接过肩摔,去势凶猛收势轻柔,姜允倒在地上,一点儿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