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竟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了夏炎一会,而后低下头来,算是同意了。他搬了凳子,跟夏炎在病床边上坐下来,轻轻揽着夏炎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要是困就睡一会,我什么时候累了,就叫你起来换班。”韩竟小声说道,在夏炎发顶轻吻了一下,“谢谢你。”
夏炎也明白就这一夜韩竟无论如何是不会睡的,会这么说也只是想让他心安理得去休息而已。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偎着韩竟,将自己的一部分重量放在韩竟身上。
到这种时候,两人都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是相互分享的这一点重量,对于彼此,就已经足够了。
韩竟并没有真的护理过病人。之前养父病重,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为了筹集天价的药费在外面拼命忙碌奔波,顾宵心思细腻,也将养父的生活照顾得很好。
可那时的他却也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枯萎。养父那样年轻,那样健康,身上永远带着学者的儒雅和正直,看人的眼神无比明亮。就是这样的人,却在疾病的折磨之下,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病痛磨去了他身上一切的神采,将他的一切精神慢慢地抽干,最后连灵魂都绝然夺去,只剩下一副干枯的躯壳,作为生命的遗骸。
偶尔他也会有一丝庆幸自己当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样至少他不用直接面对那场无可避免的别离。否则,那种压倒一切的绝望和悲恸,一定会将他淹没。
而现在呢?他该以怎样的心境,来面对另一个生命的逝去?
韩竟不知道。
他不知道。
整整一夜,韩竟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听着心率仪机械而冰冷的响声。他将夏炎搂在怀里,靠支撑着爱人的那一点力量,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大概是麻醉剂的药效终于过去,病床上的人明显不安稳起来。夏炎也一直没有睡,见她醒了便直起身来,轻推了推韩竟。
韩竟往前探了探身,手臂支在床沿上,犹豫了一下,轻轻捧起了女人的手。他不敢用一点力,就只是极轻极轻地捧着,好像捧着一件极度脆弱的易碎品。
那手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太多的皱纹,只是瘦得只剩皮包骨。可以想象在健康的时候,也会是怎样美丽丰润的样子。
女人也感觉到了韩竟的手,便转过头来,略显迟缓的目光落在韩竟身上,又转向他身边的夏炎,细细地打量着。那目光最后又落回韩竟身上,而后久久地停在那里,浑浊的眼中像是涌起了一丝泪水。
那时韩竟隐约看见女人微笑了一下,是那种极度欣慰而满足的笑,却转瞬即逝,再无踪迹。女人干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像想要说什么,韩竟贴耳过去,就只听到气流摩擦声带微弱的嘶嘶声。
“疼吗?想起来坐一会吗?”韩竟耳语般地问。女人犹豫了一下,而后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透着一种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却是无以复加的幸福。
韩竟于是慢慢扶着她坐起来。肺癌末期癌症转移到脊柱,会伴有剧烈的背痛,韩竟不敢让她再用背靠着,只能从正面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这样抱着她,韩竟才真正感觉到她竟是那样瘦的,那份倚在他身上的重量轻得像片羽毛,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永远再找不见。
韩竟心中一片酸楚,深吸了口气,轻声说道:“试着再睡一会吧。”他能感觉到怀中的人又点了点头,仍是带着那样无比的幸福。
女人沉沉睡过去,这一次就再也没有醒来。韩竟听着心率仪的声音一点一点慢下去,一直慢到足够维持生命的频率之下。他放开怀中的人想要去叫医生的时候,电波终于完全停止,化为一条冰冷的直线。
天亮了。
温暖的阳光一束束地从窗子照射进来,映起大片空气中飞舞的灰尘。
那天后来程序性的事情都是夏炎处理的,韩竟一直呆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那人生命最后的遗骸被抬走,病床上又换上新的床单和被褥,仿佛并没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存在过。
直到一切尘埃都落定,夏炎又回来站到他面前。韩竟仍是垂着视线,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开口。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喜欢我的骨架……”
夏炎点了点头,知道韩竟大概并没看到,又轻声应了一句:“嗯。”
韩竟摆了摆手,比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她……手骨的形状跟我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夏炎没说出话来,最终只是张开手臂。韩竟第一次这样急切地投进他的怀里,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她至少会给我一点时间来恨她……”
韩竟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他把脸埋进夏炎的衣服,深深地吸了口气。
很久之后,夏炎才听到韩竟含混的声音:“他们都走了……”
夏炎以手代枳,轻轻顺着韩竟的发丝。韩竟环着夏炎腰身的手更紧了一些,仿佛真诚地恐惧着某一天,连面前的人都会无可挽回地离他而去。
“他们都走了……”
第87章 小姨2
陈曦在早上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之前就收到夏炎的短信,知道人已经没了。她一见面什么都没说,就给了韩竟一个大大的拥抱。
“姐,我没事儿……”韩竟长舒了一口气,回给陈曦一个格外轻松而安逸的笑容,“就是有点累,你别惦记。”
像韩竟这样的人,尤其不会将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他人面前。陈曦也懂,所以只是点点头,收紧手臂,尽量给他一点无声的支持。
直到所有手续都办好,三人准备从医院走了,小姨韩采兰才姗姗来迟。几天前飞扬跋扈口若悬河的中年女人已经完全没了那时的神采,形容憔悴,挂着很重的黑眼圈,面对韩竟的时候甚至有些局促。她身边跟着李杰,也低着头,仍是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倒是没见到李松。
韩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种什么感觉。他觉得他应该是恨着自己的母亲的,毕竟从没受过她的一分恩情,反而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承担了太多无端的痛苦和责难。如今这位不称职的母亲已经撒手,那些沉淀了太多年的恨,便一下子都没了着落。毕竟没有什么感情,他也并没感到太多的悲伤,只是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留下大片的寒冷和寂寞。
被他叫做小姨的这一家人,短短一周以前,还在因为医药费的事情与他闹得不可开交。可眨眼之间人就已经没了,之前那么多的算计、争执、指责,一下子也都失去了意义。
韩竟向小姨点了点头,算是致意。
“人已经走了,鉴定做与不做意义都不大了。这次住院费用我会出,后事也是由我来办,您不用费心。听您的意思,之前应该没为她真的花过什么钱。如果有,拿出凭证来我们继续走司法程序,判给我的,我一分都不会抵赖。”
他停顿了一下,略微低下头,“我跟她一共就见过这一面,倒是您,在她……那件事闹出来之前,毕竟也有十几年的姐妹之情。如今人已经去了,也请您节哀顺变吧。”
韩采兰低头叹了口气,“韩竟,我这次来,其实是……还有一件事……想求你,你可一定要答应小姨。”
韩竟偏了偏头,一脸的疑惑不解。这位姨妈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哪用过这种求人的语气?何况她有什么事情,会要求到他韩竟呢?
“……是什么事?”
韩采兰眼神闪烁不定,半晌才开口说道:“你大概听说过,你姨夫他前年开了一个……投资公司,赚了一些钱。可那钱不太干净……我早就跟他说这事不能干,不能干,万一被查出来,那可是要判刑的,不是全完了嘛!可他非得说,他做得有多隐蔽,什么信息都是假的,自己从来没露过面,肯定没人查得到他身上。后来我一看能赚那么多钱,一时冲昏了头脑,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他。之前也确实没人找到我们,我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韩采兰说着,忽然狠狠拍了一下大腿,“结果这次跟你闹这件事,也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多管闲事,手伸得那么长,把当年给他投资的人和他的资金往来全查出来了,现在捅到警察那去了!检察院已经批捕了,我去都不让我见他的面,你说这可让我怎么办呐……”
韩竟听到这里,眯了眯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只觉得猛的一阵恶心从胃里涌起来。
所谓的投资公司,作为长盛不衰的骗术,一直以来都非常猖獗。骗子以投资的名义骗取钱财,许诺15%甚至20%的高额回报,最初的一两个月也许还会按时支付利息,等到时机成熟就会人去楼空,捐款潜逃。这种事件在经济不那么发达的地区频繁发生,都因为骗子事先已经做出万全的准备,小地方又常常监管不健全,绝大多数都无从追查,受害人只能自认倒霉花钱买教训。
这是无本的买卖,能够在一夜之间聚敛到巨额的财富。但对于很多受骗者来说,损失的却是全家人一辈子的积蓄。无数家庭因为这样的恶性事件血本无归,亲人反目,家破人亡。在所有骗术之中,这种方法几乎可以算是最损的一种。
之前孙维打听到了一些韩竟小姨一家经营投资公司的风言风语,由于并没有确实的证据,韩竟在感情上仍不愿相信。可这一次,小姨亲口承认下来,言语之中,却没有一丝良心的不安,没有一丁点对于那些受害者的愧疚和怜悯。
她所唯一关心的,唯一后悔的,就只是为什么会被查出来。她是那样纯粹地憎恨着查出这件事的人,在她的概念里,自己没犯一丁点错误,而唯一的失策仅仅在于,某个没良心的恶棍,将她犯罪的证据查了出来,捅到了警察那里。
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韩竟咬了咬牙,从牙缝里面挤出两个字:“……人、渣。”
韩采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听见韩竟的话,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韩竟,这次小姨是真遇到麻烦了。不管怎么说咱也是实实在在的亲戚,要不是小姨,你也见不到你妈妈最后一面啊,你要是没见过你妈妈,不是一辈子的遗憾吗?你说是不?你这次可一定要帮帮小姨啊,我问了律师了,如果能把钱还上,说不定可以轻判。小姨实在是没办法了,现在你妈也没了,你也就剩小姨这实在亲戚了,你说说,你能眼睁睁看着你姨夫去蹲监狱吗?你不帮小姨还能帮谁?”
韩采兰说着还爽快地笑了一下,可在场的人,韩竟、夏炎、陈曦,谁都没有笑。她上前一步似乎想拍一拍韩竟的肩膀,被韩竟撤后半步,厌恶地躲了过去。
“你要多少?”韩竟冷冷地问。
韩采兰手指绞在一起,稍显为难地说道:“不多,不多……有1000万就够了。”
“哼。”这次夏炎没有惊讶地叫起来,只是发出了一声像是笑又像是讥诮的哼声。韩采兰瞪了他一眼,面色有些昏暗。
韩竟长叹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额角。
“我真的累了,就不绕弯子了。小姨——我姑且叫您一声小姨,我不是千万富翁,我只是个小演员,上一场通告也就只能拿几千块钱而已。您跟我要1000万,这根本就是个笑话。今天我最多给您一万块钱,毕竟您之前养了我一年多,也算是我如今感激您,孝敬您的一点心意。这钱您要是看得上,我今天下午就打给您,要是看不上,我也正好省了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