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素玦”架于颈侧,长吐一口气。
脑海中,往事飞掠而过,终究一片空茫,连儿子的笑脸也散作烟云。
她的一生,有太多后悔、太多遗憾,可此时,她的爱与恨都已远去,所以她除了释然的微笑,再无其他表情。
闭眼。
挥刀。
在银光与血色间,在极致的痛楚与麻木间,她最后看到的景色,是白雪与桃花的梦。
随即,倒地。祈愿与香魂同散。
黑暗将她与她的血完全吞没。
万籁,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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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斯没想到,自己抵达司君安的槐树小院,已是薄暮时分。
走近槐树浓荫下的小屋,推开门,刺痛安纳斯眼球的,是满屋室的大红装潢,赤绸与火缎极尽铺陈张扬之能事,共同泼染出一幅新婚燕尔的喜庆图景。
捏紧了手心中、钥匙链状貌的魔具,安纳斯将下唇咬出了疼痛,可他再抬起头来,只剩下了平静如水的表情。
他走进那龙凤呈祥的大红婚床,一屁股坐下,将最高级的柔滑面料弄得皱褶横生,活像亲手撕开了虚伪图景的一角,显露出其恶劣丑怖的本相。
抬颅眺望窗外,等待着溶溶的日头完全被地平线吞没,而心也知,一月之末,月相为朔,日月同升同落,所以今夜,月亮是不会升起的了。
月不升,便是安纳斯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在没有祈月烬陪伴他的决战时刻,也见不到月亮了。
令他怅惘。
摩挲着已化为手枪形貌的魔具,枪身的金属冷光刺刀般扫过面颊,他蓦地,就想通了一件事:为何在每个世界,他能与祈月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因为月相变化的一个轮回,就只有一个月、三十天而已。
祈月烬是月亮,他爱上了月亮,所以他全部的悲欢离合,都要在月亮的一个轮回里完结。
安纳斯回忆起了高中课本里的一副月相示意图:
【……新月(初一)→峨眉月→上弦月(初七、初八)→凸月→满月(十五,十六)→凸月→下弦月(二十二、二十三)→峨眉月→新月……】
昂起头颅,闭上眼睛。
原来旁人终其一生才能体味完整的悲欢离合,到了他与祈月烬这里,所用的时间,不过月亮一个阴晴圆缺的轮回。
他该是可幸,抑或可悲?
他的确是从水里,捞着了明月的耍宝猴儿不错,可他的月亮停留于他怀中的时间,竟然只有一个月……
在日月皆隐,夜色压城的时刻,安纳斯闭着眼,吞下泪水。
将自己放空……
听心脏起落的声音。
听倒数计时的声音。
听宿敌脚步的声音。
当祈月烛一身火红嫁衣,推门,惊异后微笑,张开双臂时。
安纳斯一身素白,站起,手枪的红外射线对准了他的眉心。
在安纳斯未扣下扳机前,那便也是,为他点落了一滴血染的朱砂吧。
素玦·觉醒之夜
眼前是半毁的铁牢门,身后是躲藏在阴影处、没了呼吸般闭眼打坐的施和尚,祈月馀缩着脖子笼着手,呆坐在一堆茅草上,满脑子的不知所措。
方才,祈月馀刚醒来,“入定”状态前的施和尚仅简短的向他解释了现状、吩咐了他几句话,就正式闭眼龟息、不理世事了。留下祈月馀抓耳挠腮、一脸迷茫,好几次想扒开施和尚的两只眼皮,问他自己的母亲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父亲要让他们暂住地下,为什么他不能一个人尝试着跑出去,还得乖乖呆在此处守候假寐般的施和尚,防止任何人“吵醒”他?
但施和尚已经虎着一双眼睛,强调过“不许打扰”了,祈月馀也隐约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此万般无奈的忍了求知欲、压下了焦灼的心,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坐在茅草堆上,守候身后阴影里的猪光头。
周遭万籁无声,滚滚黑雾随着阴寒的气流弥漫铺散,好似里头藏了能吸取人精魂的邪灵,正为好不容易见到的肥美猎物压抑着偷笑。
毫无照明,毫无光源,要不是知道身后远远坐了个佛像般静默的施和尚,祈月馀一定以为自己身处逃不掉的死穴,他会在渴死饿死前,首先疯狂于永无止尽的凄迷黑暗。
将身体更加裹进单衣里,祈月馀反复暗示自己不要害怕,但蓦然的,就极度思念、渴望起有光有火的日子了。
唯有失去,才道珍惜,他可算明白了这句话暗含的苍凉。他闭上眼睛,调动全部的脑细胞,妄想描摹出阳光辉然、红华烂漫的春日盛景,好为他驱散这黑邃幽怖的阴冷现实——
“大哥!”一声急切的叫唤宛如春雷,炸响在祈月馀耳边。他忙不迭爬起身,飞也似的蹿到了那袭红衣倩影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惊喜低叫:“烬弟!”
然而,祈月烬显然不像祈月馀那般兴高采烈。他没被施和尚警告过,因此声音放得无比的大,那是一种透出无穷焦灼的异常高亢:“大哥!安去了哪里?快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要去找他,我不能让他离开我,大哥!”
祈月馀被反抓住肩膀摇晃,耳膜简直快被吼破。他不明白祈月烬在着急什么,可他陡然记起了施和尚的叮嘱,立马就捂住了祈月烬的嘴,低叫道:“小点声!胖子不许别人大声说话,还说什么……吵醒了他,会害死他和更多人!”
但祈月烬可不管,他一心只想知道安纳斯的去向,便撕扯祈月馀的手,透过指缝亮出极为尖锐的声音:“告诉我!安去了哪里,告诉我!我得去找他啊!我要赶不及了!他就要离开我了!告诉我吧大哥!快说啊快说啊快说啊!”
祈月馀被吵得头皮发麻,心里又急又慌,生怕施和尚因为祈月烬的大叫大嚷走火入魔,酿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惨剧。
“那边!”他一急,便也忘记要三思而后行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只是用空出的手指向某处随便一晃而已,祈月烬就真放开了他,一股脑跑进他所“指”向的深邃黑暗,头也不回,转眼便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