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古道垂头看着碗里的饭菜,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有侯爷在。”
薛灵璧缓了口气,伸出手想去碰他的头发,但半途顿了顿,又转而搭住他的肩膀,嘴角微微翘起,“不错,有我在。”
冯古道从他伸手的刹那就憋着口气,等落到肩膀后才悄悄舒出来,“侯爷说血屠堂是其中一件,那另一件呢?”
“另一件……”薛灵璧嘴角一撇,眼中的笑意瞬间无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徐徐缩了回来,“是为了你。”
“我?”果然是。
冯古道说不出心中瞬间燃起的是喜是忧,但脸上的惊讶却表现得毫不含糊。
薛灵璧一字一顿道:“皇上提议,由你接任魔教明尊。”
……
冯古道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绕了一大圈,他终于绕到了原点前。
前途一片光明,战果触手可及,他实在没有犹豫的理由。
冯古道慢慢地、慢慢地收起心底刹那迸发出来的各种情绪,冷静道:“那侯爷又是如何回答的?”看薛灵璧的神色,结果怕是与他想左了。
“你认为我会同意么?”薛灵璧冷然道。
冯古道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越是靠近目标,越要步步为营。不然一招差池,满盘皆输。
“皇上怕魔教做大,不受管制。他想起你是从魔教出来的,对魔教上上下下最是熟悉,因此想安□回去控制他们,为朝廷所用。”薛灵璧越说神情越冷,“你从魔教叛出,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顶着明尊头衔,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魔教的人向来心狠手辣,胆大妄为,到时候怕是你的人还没有回到睥睨山,命就已经丢在了半路上。皇上此举,无异掩耳盗铃。”
冯古道苦笑道:“但愿皇上能如侯爷所想。”
薛灵璧目光落在他脸上,缓缓转柔道:“你放心。对于此事,我绝不妥协。”
……
就是这样他才不放心。
冯古道的笑容越来越苦。
按他的设想,薛灵璧应该正好利用这次机会,顺手推舟地同意将他安插回魔教,以便打听老明尊的下落才是。他拒绝得这样决绝,却是大出他所料。如此一来,原点之前却是硬生生地多了一条鸿沟天堑!
“侯爷。”宗无言出现在门口道。
薛灵璧收拾心情,淡淡道:“何事?”
“圣旨到。”
“……”
张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不耐烦地看着侯府里的仆役进进出出地准备香案。
任何人以他这个姿势坚持了半个多时辰心里都不会太耐烦。
就在他实在忍不住,准备开口催促时,薛灵璧和冯古道终于穿着官袍一前一后出现了。
准备香案的仆役们齐齐松了口气。一件复杂的事情在半个时辰内完成是难,但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坚持半个时辰也难。
“见过侯爷。”张公公立刻堆起一脸笑容,“请恕咱家有圣旨在手,不能行礼。”
薛灵璧冷着一张脸,慢慢地走到香案前。
张公公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多说,端起架子摊开圣旨道:“雪衣侯薛灵璧、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冯古道跪下接旨。”
不管情不情愿,在皇权面前,薛灵璧也只得低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雪衣侯薛灵璧法海寺护驾有功,忠君爱国,实为百官表率。赏黄金千两,良驹十匹,七星宝剑一对。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冯古道法海寺忠肝义胆,护驾有功,堪为我朝楷模。赏白银千两,玉如意两柄,封为一等男爵,领魔教明尊衔。”
……
好个封一等男爵,领魔教明尊衔。
皇帝是准备把魔教当做自己的囊中物了么?
冯古道暗自冷笑。只怕鱼入江河,就由不得他摆布了。
“钦此。”张公公念完,就等着他们叩谢皇恩,但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片静寂。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糟。莫不是夜路走多了遇到鬼,圣旨宣多了遇到抗旨的?
“侯爷?”张公公看的出这里做主的人是薛灵璧。
冯古道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薛灵璧脸色难看到极点。好不容易回了点血色的脸又刷得一下白到了底。
冯古道怕他一时冲动,真抗旨,连忙道:“臣冯古道接旨。”
按理说他这样是以下犯上。毕竟身旁的长官还没有开口,他就先开口了。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张公公不会眼见着有台阶还让自己摔下去,也忙不迭道:“请冯大人接旨。”
冯古道弯着腰刚要站起身,身边就刮过一道风,薛灵璧抢先一步冲到他面前去了。
“……”
张公公紧张地看着薛灵璧。
尽管雪衣侯是朝廷上下公认的美男子,但是再好看的人如果紧绷着张脸,怒气冲冲地盯着你,你的心情也绝对高兴不起来。何况对方还武功高强,身份尊贵。
“臣,薛灵璧接旨。”他单手抢过圣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留下张公公尴尬地站在原地。
幸好府里还有宗总管。
他立刻上前,一边从袖子里摸银子,一边赔笑。
张公公也只好跟着笑。
这场风波就算在两人刻意的笑声中掩饰了过去。
冯古道跟着薛灵璧回书房,看着他将圣旨随手放在桌上。
“这是圣旨。”他叹气。
薛灵璧推窗,风如潮涌,撞在他的脸上,无声地安抚着他烦躁的心。
冯古道默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空气凝固在一个极静的点。
“冯古道。”薛灵璧缓缓开口。
“在。”冯古道很快地接口道。
“我会派人沿途保护你。”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是。”冯古道除了是之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灵璧转身,如黑夜般幽深的双眸里充满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魔教尽快消失。”
“……”机关算尽,却算不出天命。
冯古道怔怔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深夜,月色暗淡。
冯古道披着浓黑大氅走到薛灵璧的窗下,盘膝坐定。
“午夜将至。”薛灵璧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带着些许笑意。似乎傍晚的事情已经不再影响他的心情。“同甘共苦?”
冯古道的头靠着身后的墙,望着天上那灰蒙蒙的月,“同命相怜。”
“……”
腹中的针开始作怪。
冯古道强忍着疼痛,一字一顿道:“抱元归一……”
“气导丹田。”
“顺一而二,顺二而三……”
薛灵璧听他说的辛苦,也强忍着疼痛道:“不要说了。”
冯古道充耳不闻,“逆三进一平二……”
薛灵璧无声地望了窗外一眼,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顺着外头那隐含痛苦的声音,慢慢地调节着体内的真气。
加上昨夜,这是他第三次尝到三尸针之苦。若非亲身经历,他实在想象不到冯古道曾经承受的痛竟然是如此剧烈到难以忍受。
针慢慢被真气制住,疼痛慢慢减轻,直到完全消失。
外头,冯古道慢慢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薛灵璧突然开口道:“你本可以在之前告诉我方法。”
冯古道的脚步顿住。
“你只是想让自己痛苦。”
“……”他是想让自己痛苦吗?冯古道茫然。
薛灵璧这次顿了很长时间,直到冯古道准备重新迈步时,才听他又道:“你不欠我的。”
……
冯古道的脚即将迈出院子,身后又幽幽传来一句:
“我心甘情愿。”
48反水有理(二)
翌日,冯古道进宫谢恩,薛灵璧称病告假。
到皇宫,他只是远远地望了眼所谓的上书房,然后出来个太监对他转述了一番皇帝勉励嘉奖的套话,便打发他回去了。
冯古道回到侯府,就见仆役们进进出出地往里搬东西,不由好奇道:“谁送来的?”薛灵璧对客是出了名的冷面冷情,除了史太师那次的赔礼之外,他还未见过其他人跑来贴热脸。
宗无言正好站在那头指挥,闻言道:“阿六从外头带回来的。”
“阿六回来了?”冯古道一惊。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阿六之前是去了睥睨山打听虚实。他和阿六虽然相交泛泛,但观其言行,度其为人,若无收获,断不会这样早回来。
宗无言有意无意地瞄了他一眼,“正和侯爷在书房。”
在书房做什么呢?
宗无言却是不说了。
冯古道面容突然一松,笑道:“阿六若是送了什么好东西,宗总管可要替我留一份啊。”
宗无言不冷不热道:“这是给侯爷的,我做不得主。”
冯古道笑笑,悠悠然地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待无人处,他的脚步渐渐加快,直到那熟悉的屋檐出现在视野之中,才放慢脚步。
……
其实,他不必这样惊慌的。
冯古道的脚慢吞吞地迈进院子。
血屠堂主自身难保,魔教受皇帝认同,危机已除。薛灵璧和前明尊的恩恩怨怨乃是他们的私事,他大可袖手旁观。说起来,他的任务已然完成。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从侯府金蝉脱壳,让冯古道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世上。
——永远。
书房的房门越来越近。
他听到阿六尖锐地叫声,“侯爷!”
冯古道的脚步猛然收住。隔着房门,他听出阿六的喘气声剧烈,薛灵璧却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