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莲知道沈天郁不会说话,尽管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小孩儿,她还是要承认,沈天郁的智力,可能有些问题。
但是她不知道,沈天郁并不是智商有问题,他只不过是嗓子有问题,所以才说不出话来。
于是尤金莲对沈天郁说:“宝贝儿,妈妈对不起你。”
“……”
“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在何叔叔家要好好的。他们家条件好,就快要到城里了。妈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有好出路,他们答应供你读大学……”尤金莲让沈天郁的头埋在自己的脖子里,用手拍他的后背,“你二舅,这辈子也就在农村里待着了。陈寡妇带着个累赘,以后她还得给金勤生个儿子。你大舅又是那副吊样,妈不会把你交给他们的。”
“……”
“妈把钱都给你。”尤金莲亲吻着沈天郁的耳朵,眼泪都流在他的脖子上,“有这些钱,就能买个大学文凭,就算笨点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了。”
他这个精明的母亲,把一切路障都给儿子清理干净,想干什么?沈天郁惶恐地看着尤金莲,直到她把他的眼睛捂住,沈天郁开始‘啊啊’的叫,他只能偶尔发出声音,而且嗓子就像是要被劈开一样,非常疼痛,似乎在阻止他说话。
尤金莲把沈天郁的衣服都装在箱子里,又买了毛线,没日没夜地给沈天郁打毛衣。这个乡下的女人知道自己儿子将跟着何家夫妇去更北方的城市,北方在她的概念里就是‘寒冷’,她希望能给沈天郁织几件毛衣,这样他就能多少抵御一些寒冷。
这毛衣在前世的时候几乎没用过,因为何家夫妇很快就给沈天郁买了更多的衣服,它们更加保暖,更加名贵。沈天郁没有感受过气候的寒冷。可是寂寞、孤独、病痛,却时时刻刻缠在他的身边。
织好毛衣的那一天,尤金莲抱住沈天郁往村外走。一大早起来她就开始打扮,在脸上抹盖子上都有了灰尘的雪花膏,甚至在唇上涂了淡淡一层口红。
她看起来又高兴又悲伤,日后沈天郁猜想,尤金莲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可以迈向丈夫在的那个世界,悲伤的是儿子却要成长在别人的屋檐下。这两种矛盾的感情在女人的脸上奇异的交织,让人觉得非常诡异。
陈夏生今年已经十岁了,他七岁开始读小学一年级,八岁的时候升入二年级,可是因为总是逃课,留了两次级,现在还是二年级。
陈寡妇总是打趣地说:“你留级这么多次,是不是要磨蹭着和花芽一起上学啊?丢不丢人。”
陈夏生笑了,那时候沈天郁奇怪地想,自己的表哥似乎并不觉得丢人,他看起来像是非常愿意和沈天郁一起读书。
陈夏生的长相没有他的成绩那么寒碜,他的下颔轮廓还没有完全撑开,却有了些许的强硬感,高挺的鼻梁和健康的肤色,使得好多高年级的学生都想和他交朋友。
不过陈夏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放学就往家跑,不做作业,就帮家里干农活。他知道只有干完了活,才有可能牵着弟弟的手,去外面玩。
换句话说,尽管和高年级的学生玩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陈夏生却不愿意这么干,他只喜欢和自家弟弟待着,就想和他一块玩。
沈天郁对陈夏生的黏人表示无奈。这个高个子的小男孩本身很独立,唯独对沈天郁抱有超出一般的好奇心。
这天陈夏生正在喂鸭子,就看到尤金莲打扮的光鲜亮丽,抱着沈天郁往外走。沈天郁还在睡觉,没醒,软软地靠在了尤金莲的肩膀上。
“姑姑,”陈夏生轻声唤,“干什么去啊?”
尤金莲没有说话,匆匆向前走。
自从沈健死后,尤金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外面都能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大晚上总是往沈健的坟头跑。家里人都说尤金莲快疯了,平时不敢招惹她。
可是陈夏生忍不住了,这才早上五点,沈天郁还没醒呢,抱他去哪儿?他曾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其中隐晦的提到,尤金莲大概是想把花芽送到别人家去。
这怎么行?
陈夏生站了起来,犹豫却坚定地握了握尤金莲的手臂,说:“姑,我今天休息,想带着花儿到村西买冰棍吃。那个……你要不要吃个荷包蛋啊?”
尤金莲被这个已经长高了的小男孩拉住了。她回头看着这个腿又长又细的侄子,愣了一愣,然后甩了甩手,把陈夏生落在身后。
陈夏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他焦急而且慌张地说:“姑姑,你干什么去啊?”
尤金莲急匆匆地向外走,高跟鞋急促地敲在地上。陈夏生拽住尤金莲的手臂,跌跌撞撞地一直跟到村外。
陈夏生急得脖子都红了,他喊道:
“姑!你把我弟还给我!”
尤金莲被他拽的衣服都乱了,她气急败坏地推搡着陈夏生,吼:“滚你妈的蛋,这是我儿子,干什么给你?”
陈夏生眼睛红了:“你要卖我弟?你那么缺钱?我把我的钱都给你,都给你!!”
陈夏生突然伸出手握住沈天郁的小脚腕。虽然已经到秋天了,但是天气还不是很冷,中午的时候甚至有三十多度,所以沈天郁穿的衣服少,被握住的一瞬间,沈天郁就醒了,他从尤金莲的胸口爬起来,然后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表哥。
沈天郁握住尤金莲的肩膀,愣愣地转了转头,就看到尤金莲温柔地弯下腰,搂住了陈夏生。
尤金莲说:
“狗蛋,姑知道你疼弟弟,姑姑是要带花芽去学习。你知道的,花芽总是说不出话,可能是有点问题,姑要带他去城里瞧瞧(病)。”
陈夏生黝黑的脸经过一个夏天的洗礼,有些泛红,他拼命揉自己的眼睛,问: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尤金莲耐心地回答,眼睛里都是温柔。
陈夏生吸了吸气,说:“骗人是小狗。”
从沈天郁这个方向看过去,能够清楚地看到尤金莲的眼底涌出一丝水迹,不过陈夏生没看见,他只听到了自己姑姑说得那句‘嗯,骗人是小狗’。
那一年,陈夏生如此天真、单纯,他全心全意地信着尤金莲。
于是陈夏生放开沈天郁,站起来,看着他们走远的方向,半天都没有动弹。
沈天郁像是袋鼠一样趴在尤金莲地胸前,下巴就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看到陈夏生呆呆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沈天郁凝固的记忆被打破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孩子,那样看着自己,浓浓的不舍、依恋。
沈天郁想,尤金莲就是要把他送给前世的父母吧?
这样想着,沈天郁突然开始挣扎,冲着陈夏生那个方向,大大得张开手臂,做出渴望被拥抱的姿势。
就在这时,尤金莲迈下台阶,高跟鞋一声一声踩在沈天郁的心里,他再也看不到陈夏生了。
沈天郁觉得自己亏欠了这里很多很多。
他想起沈健,那个憨厚谦和的青年,对待自己的儿子温柔得像是对待女孩一样,每次回家都会带来许多玩具,自己却舍不得买一双新袜子。
他想起陈夏生,那么喜欢自己的表哥,总是把吃的塞在自己的兜口里。挎着书包或者篮子,跑在苍茫的大地上,笑盈盈地喊‘花儿,花儿’。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前世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孤单死去的场景。沈天郁觉得,如果自己留在这里,肯定不会再像前世那么寂寞。
他那么渴望温暖,渴望亲情。沈天郁觉得,这两种东西,比舒适优越的物质生活,更要吸引他。
沈天郁挣扎了一下,张了张口。
第七章
但是沈天郁努力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无法描述出来,可就是没办法说话,沈天郁猜除了哑巴,别人不会理解。
就像是一个人怎么都不会骑自行车,会骑车的人一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会。
一路上尤金莲都显得很轻松。沈天郁今年已经四岁,长的像是两个酱油瓶那么高,一个女人抱着他这么长时间理应很累,可尤金莲不,她甚至欢快地哼歌,是那种奇怪的腔调,沈天郁觉得陌生又熟悉。
尤金莲抱着沈天郁,来到一条河旁边,隔着河指了指,说:
“花芽,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我和你爸爸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好读书,读到高中呢,说回来帮家里干活,老不乐意,中午就去那儿看书。”
尤金莲露出甜蜜的笑容:“我早知道他在那儿看书了,故意从那边走,洗衣服。然后……然后就有了你。”
尤金莲摸着沈天郁柔软的头发,说:“对不起,我太爱他了。花芽,别怪妈狠心,我也想养着你。可是你这样,一句话都不能说,以后找媳妇都困难,妈能养你一辈子吗?还不如跟着何阿姨他们走,以后有学历,是城里人……”
沈天郁用手捏住尤金莲的手指,被尤金莲带到陌生的地方,手指死死地攥着她,拼命张嘴,沈天郁觉得喉咙一阵灼热,像是随时能喷出一口血。可那只是幻觉。尤金莲没发现自己儿子的异状。她那么急切而兴奋的奔向死亡,奔向那个有自己丈夫的地方。
等尤金莲敲门的时候,沈天郁见到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他们脸上的表情温和而疏离,这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以至于有些恐惧。
尤金莲把沈天郁放下来,让他自己走,示意何家夫妇自己儿子身体没有问题。
可是沈天郁一下来就紧紧抱住尤金莲的小腿,并且把脸藏到了尤金莲的身后。
何家夫妇的脸有些僵。他们听说尤金莲的儿子是个傻子,还没记事,长的倒是干净,好看。这才答应要收养。想着虽然傻,可也能帮家里干点事,两人没儿没女,好生养他,也算收来个能抬棺材板的人。
这就是前世何家夫妇不亲沈天郁的原因。本来以为是个傻子,后来才发现比谁都聪明,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养不熟。
更让何家膈应的是,何妈妈老来得子,一口气生了两个,想把沈天郁送回去也没办法了。尤金莲早跳河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被随便埋在河边了。家业那么大,沈天郁不是要和自己儿子分家产?
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两人还是很心疼沈天郁的,从袖子里掏出两把糖,逗着沈天郁。
尤金莲尴尬地搂了搂沈天郁,坐到沙发上,开口说:
“不怕告诉你们。我儿子今年四岁了……还是不会说话。大概是脑子有点毛病。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帮我养着他,我手里的钱就都给你们……”
何妈妈擦了擦眼泪,说:“我可怜的金莲,阿健怎么那么狠心把你扔下来。”
何爸爸抽着烟,说:“你尽管把孩子留下,我们吃饭不会让他喝汤,有什么毛病,不就是心眼实点吗?”
何妈妈应和着说:“对,不怕不聪明,只要知道谁对他好就成。我们就想要这么个儿子,你看这娃长的多俊……”
何妈妈伸手要摸沈天郁的脸。
沈天郁愣了愣。何妈妈对他前世非常冷漠,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主动摸自己。
尤金莲悄悄把存折放到沙发底下,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外走。
沈天郁简直是肝肠寸断,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
喉咙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沈天郁被何妈妈从后面握住腰,他倾倒着向前,用力张口手臂。
然后他突然说:
“——妈……”
所有人都愣了,尤金莲本来轻快地向外走,听到这声,像是被雷击中,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看。
沈天郁喊了那一句,何妈妈就放开手,他挣扎着向前,就被反应过来、往这边跑的尤金莲紧紧搂在怀里。
沈天郁趴在尤金莲的怀里,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乳狗。尤金莲嚎啕大哭,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可是当沈天郁说话的时候,尤金莲就噤声,连呼吸都停止,似乎不敢确信一般盯着沈天郁。
“别扔下我。”沈天郁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妈。”
就这么简单的,沈天郁被带了回来。尤金莲确实一心求死,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的儿子脑子有问题,而且还是哑巴,这种残疾在农村是致命的,脑子有问题的女孩可能嫁得出,男孩呢?去哪儿找对象?
尤金莲觉得只有大城市能包容这样的残疾。城里那么多走后门的,天郁到了何家反而占了便宜。如果儿子有了依靠,尤金莲就能安心的走了。
不过现在尤金莲又有了活下来的勇气。她想,还有什么比死亡更难的?自己家儿子,让别人养,这是怎么回事。
尤金莲低三下四的和发火的何家夫妇道歉,但是无论怎么说,儿子是绝对不给了。
回家的路上,尤金莲不停请求沈天郁说话,直到沈天郁的嗓子都哑了,她才心满意足地吻了吻他的脸。
突然,尤金莲道:“完了,存折忘了拿回来……”
那里面的钱本来就是给沈天郁留的,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人。尤金莲踟蹰着停下脚,很想回去取存折,又觉得脸上不好看。
沈天郁伸手摸了摸兜口,从中取出一本存折,还夹着两块酥糖。
尤金莲擦了擦眼睛,亲吻着沈天郁的脸,自言自语道:“谁说咱家花芽脑子不好使?宝贝儿,你真是……”
尤金莲小心地把那两块酥糖放到沈天郁的兜口里,轻快地往家走。
沈天郁突然拍了拍尤金莲的肩膀,说:“妈,我想上学。”
尤金莲道:“上学?嗯,妈有钱,等你五岁就送你去读书……”
“我现在就想上。”沈天郁说,“就现在。”
尤金莲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那么强烈的渴求上学。这想法其实早就有了,只不过以前沈天郁没办法说出口,现在好不容易可以说话,自然脱口而出。
尤金莲没说话,表情有些复杂,抱着沈天郁匆匆回家。
已经是中午了,陈夏生刚放学,是从学校跑回来的,来回十多公里,鞋底都是泥巴,一进门也没顾的上喝口水,喘着粗气四处张望。
尤金莲正坐在外面缝衣服,一看到陈夏生就说:“狗蛋,回来了?”
陈夏生敷衍地点点头,问:“花儿呢?”
“屋里。”尤金莲笑,“怎么那么亲你弟啊?”
陈夏生没笑,他瞪大眼睛喘了会儿气,嘴唇都发白了,等气息平稳,才往屋里走。
沈天郁正在睡午觉,但是没睡安稳,陈夏生一进门他就感觉到了,不过身上的感觉很懒,就没睁眼,过了一会儿他就感觉陈夏生爬到床上,在他脸上亲了亲。
这些年沈天郁都被亲习惯了,也没开始反应那么激烈,他知道陈夏生喜欢腻着自己,就睁开眼睛,从兜里掏出一把酥糖。
陈夏生总算笑了,他说:“姑姑没骗我,她真的是带你去城里瞧病了。春阳说城里的医生怕打针的时候小孩儿闹,都会给小孩糖。”
沈天郁也浅浅地笑,然后开口喊:“哥。”
陈夏生愣了愣,然后猛地抬头,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沈天郁。沈天郁都能感受到陈夏生的惊喜,看着他呆若木鸡的模样,沈天郁觉得好笑,于是掰开他的手,往陈夏生手里塞糖。
尤金莲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玩,就放下衣服,从厨房端了一碗炒瓜子,快步向村西走。
然后在一幢古老而威严的房子前停下。尤金莲敲了敲门,迎着里面满脸皱纹的老先生,先是伸手把瓜子放到老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