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乱绝情龙(7)——涂沐
涂沐  发于:2015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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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回头,电影院里的观众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黄永健和安娜早已不知所踪。

步出影院的时候,他看看表,发现已经夜里十点钟了。

上一次来市里看电影,看完之后也是夜里十点钟,不过那是一个秋天的满月之夜,狗子骑着摩托车带着他,俩人在大月亮地里一路狂飙两小时回到的共富县。

这一次……这一次只有他自己了。

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只有一半,

公交车早就没有了,他需要想一个办法过夜。不过他不想住旅店,其实还有六七个小时天也就亮了,何苦花那个钱,不如随便找一个什么24小时营业的地方,例如KFC之类,和狗子讨论一下《功夫熊猫》的剧情,时间也就很容易打发掉了。

从影院出来之后,他就基本可以说漫无目的沿着大街,朝灯火依然浓烈的地方随便走着。

并没有走几步,身边就传来车鸣声,他一回头,竟然看见一辆很熟悉的车子,车窗拉开之后,信用社经理安娜怒气冲冲地对着他喊道:“上来吧!”

张仲文僵硬地摇摇头,费力地摆出笑脸说:“老安,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怎么回去啊?明天早上如果上班迟到,我就扣你钱!”安娜非常鄙视地又吼了一声。

驾驶室里的黄勇健也探过脑袋,带着一种莫名的讥笑说:“……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人进城来看电影的,我们也不相信你晚上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市里的小姐涨价涨的挺厉害的,不过这和你又能有什么关系么?上来吧,顺风车,一个来钟头你就到家了。”

“可是……我不想打扰你们的……约会。”张仲文很有分寸地回复道。

“我们要是不想被你打扰,就不要叫你啦!这个人真别扭,真烦!”黄勇健无奈地喊了起来。

“哎呀你好啰嗦,我现在就扣你钱!”安娜也恼火地撇嘴。

“好吧,那谢谢了,安经理,小黄,你们俩真的是大好人。”张仲文也觉得自己被幸运笼罩贵人提携,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真有点儿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索性提着包,轻快上车——毕竟黄勇健和安娜也不是人生正如初见中的青涩情侣或者聚少离多的牛郎织女,他这个灯泡当不当都亮不亮都不影响他们俩那几乎可以说是穿越时空跨越县城级的破鞋挂上的窟窿眼又大又圆了不是么?

黄勇健车子开的不错,又稳当,又娴熟;不过很快张仲文就发现自己的顺风车不是白搭的,因为一个多小时的夜车估计很无聊,他们俩需要一个挖苦揶揄的对象来打发时间。

“张仲文,丢死人了你,你在电影院里嚎什么?本来我觉得这个电影又弱智又胡扯,好闷好讨厌,结果你在前面突然鬼上身一样哭起来,后面的人都笑了,后来大家都不看片子,就看你了!”张仲文的屁股还没坐稳呢,安娜就劈头盖脸地责问他。

“……哼,嗯……”其实张仲文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是我年纪大到已经跟不上时代了么?我完全没看懂这个电影在演什么……我就看见一群熊猫拿着菜刀砍来砍去,这有什么好哭的啊?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片子竟然也能卖80块钱一张票,电影有那么好赚么?”安娜郁闷了舒了一口气,试图对热映的电影进行文艺批判。

“说实话……我也没看懂。但是穿着旗袍打架的熊猫,我觉得很恐怖,张仲文你不是被吓哭的吧?如果是这样我支持你……嘿嘿。”黄勇健也兴致勃勃地调侃。

但是张仲文突然来了精神,他觉得他有必要向这俩愚昧的没有欣赏水平的观众普及一下《功夫熊猫之还君熊猫》那精彩绝伦摄人心魂的剧情:

“熊猫皇阿玛生育困难,熊猫六宫争宠,熊猫奸妃为了上位当皇后,就盗取了熊猫皇阿玛的DNA在实验室里秘密培养了一批小熊猫,熊猫薇薇就是其中一只小熊猫,但是有一天管理员没看住她跑出了实验室,流落了民间。十八年后她的妹妹,也是同一批DNA复制出来的熊猫燕燕作为女杀手在皇阿玛打猎的时候行刺他,结果被熊猫皇阿玛当成自己的初恋情人转世带回了熊猫皇宫打算把她娶为后妃。在民间努力学习当上了生物科学家的熊猫薇薇通过光谱分析发现了熊猫燕燕其实是熊猫皇阿玛的女性克隆体的事实,就是就女扮男装考取了状元当上了翰林院大学士冒死向熊猫皇阿玛进谏并揭发熊猫奸妃的阴谋,但是此时被养在后宫的熊猫薇薇和皇太子熊猫康康发生了真挚的爱情,熊猫皇阿玛知道之后大怒脑血栓发作驾崩,熊猫奸妃让熊猫燕燕女扮男装充当影武者冒充皇阿玛挟持朝政并施加毒计残酷迫害熊猫康康和薇薇,熊猫薇薇被迫在大雨之夜跪在太庙前为熊猫太皇太后祈福,结果来给她撑伞的熊猫康康被一道雷电击中穿越到了2020年——”

“好了你不要再讲了,总之就是一群穿着衣服的熊猫在滚来滚去。”安娜不耐烦地摇摇手,同时又补充了一嘴:“这个编剧一定也是吃竹子长大的。”

“是啊,这什么剧情啊,有半点儿生活根据么?有一点点反映普通劳动人民生产生活美好的感情需要的地方么?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了还不到一百年吧,这些文艺工作者就把原则性忘得精光啦!关键是,这怎么会把你看哭的?”黄勇健也很纳闷地质问张仲文。

“难道你不觉得,那句本体五百个样本的克隆,才换来复制体一次嫣然的回眸,只不过是在试管中多点了一滴,从此再也不能遗忘那深埋在低温冷藏库中的自己……嗷——”张仲文说了一半嗓子又悲凄地呛住了,

安娜讪讪地说:“我明白了,他有病。”

“他没病,他就是失恋了。长期积压的各种精神压力突然被电影剧情这个很偶然的因素刺激到了一个崩溃阈值而已,他发泄一下,也挺好的,不然,真的会变精神病也未可知。”黄勇健很严肃地说。

“不好意思,要你们见笑了,离了婚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的人日子很辛苦的……”张仲文用一种美滋滋的语气说。

“滚你妈了个逼,你的孩子都是你爹妈在看,你离婚也是你自找的,张仲文,你以为你在蒙谁?”安娜狼着脸扭头,很是阴寒地瞪了他一眼,忿忿骂道。

“黄永健什么都没和我说,我长眼睛的,你和耿利荣之间那点儿瘪犊子事全单位的人都知道……只不过大家觉得挺恶心的,不愿意提懒得臭你而已。不过么,我觉得这事也不能怨你,自古红颜薄命,那朵鲜花不会招来蜂蝶?你吃亏就吃在你这张脸上了,可惜又没什么城府和智商,你早晚会被耿利荣那种披着人皮的狼盯上的,你被玩被踹是早晚的事——唉,吃一堑长一智吧,油光水滑一个大老爷们,就不能挺起胸脯作人么,整天阴云惨雾的哭哭咧咧的给谁看呢,找下岗么你?”安娜继续碎碎念。

“我和耿利荣就是一般朋友关系。”张仲文懵了,他很机械很被动地反驳安娜。

“哼哼,耿利荣没有朋友,他不和任何人发生一般朋友关系。他是混黑道的你知道吧?现在他玩够了你,和你撇清关系,那是最好了……不然,你穷家小户的,可兜不起那种丧门星。”安娜很是不耐烦地又絮叨一番。

“哦……”张仲文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个道行与这个也算驰骋江湖几十年的女人辩驳遮掩,只能淡淡地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有啥关系,现在没有了,将来更没有,他混他的社会,我活我的社会,我们不在一个社会。”

“嗯,很好。小张是个明白人。”黄勇健很满意地点头微笑。

张仲文心里骂翻了天:干你祖宗十八代要不是你当初讨好狗子银媒拉皮条老子今天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不过张仲文想了想,语带讥讽地问他们:“小黄,老安……我们县里,真的有黑社会么?我活了三十多年,感觉我们这里治安很好啊,偶有小偷小摸狗血破鞋酒后打架什么闹心事,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什么组织帮派江湖势力啊?”

“当然没有啦!我说的黑社会,就是说那些的混混流氓啦,他们胡搞瞎搞的自我感觉良好吹牛逼而已啦。”安娜鄙夷地说。

“哦,那果然很好玩,对了,今天我还听说,我们县,还有附近几个县,有一个什么神龙会……搞很大很厉害的样子,他们的头目还是个女的,最荒诞的是,这个女黑老大,还是县医院里的外科门诊专家,是个医生。我觉得,这应该是医院里人事斗争的结果吧,这些不着调的瞎话就是不知道谁编出来臭那个海美志要她在医院里不好混……”

张仲文话音刚落,黄勇健的车子就吱呀一声蹭到了公路防护栏,费好大劲才调整了车头,张仲文可以看见,他那飘逸蓬松的长发,好像带了电一样,正在如水流中的海藻般起伏。

“哈哈,我也知道这很好笑。哈哈哈哈……”张仲文很是抱歉地拍了拍敖勇健的肩膀。

但是安娜却赫然脸色铁青,眼光哀凉地看着黄勇健,紧紧地咬着嘴唇。

车子不快不慢地行使在出城的公路上,车里面弥漫着恐慌性的沉默。

好半天之后,黄勇健突然闷声闷气地说:“张仲文,如果人一直生活在黑夜里,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有白天?”

“啊?”张仲文傻眼了。

“……你知道么,其实我们附近方圆十个县,所有的经济生产生活都是由神龙会控制的,你感觉不到,你没有发现,只不过是你一直生存在他们苦心创造出来的这个环境里而已。唉……实际上,我们这十个县,以往不过是神龙会中相对风调雨顺与世无争的一支而已,不过,现在风雨欲来,恐怕,我和老安,也无法在此地长居了。”黄勇健突然很是悲伤地说。

“啊?啊?”张仲文坠入了五里雾中。

“张仲文,你和我说实话,你是在哪里听说海美志这个女人的?”安娜瞪着眼睛惊恐地转头问道。

“今天,市第一人民医院,她是专家门诊,她的病人说的,她自己……好像也这么说。”

“你见到她本人了?”

“嗯……”

“她长什么样?”

“这个么……她四十几岁,很路人大妈脸,如果不是披着白大褂坐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她没有能引起任何我产生记忆信息的外貌特征……不过呢,很奇怪的是,这个女人,有一种气质,很强烈很强烈的气质,就是:我没有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你们能理解么?”

“没错了,就是她!”安娜不知道怎么就认可了张仲文的描述,非常激动地对着黄勇健狂点头。

车子的速度突然加快了,快到了绝对超过高速指标会引起交通警察注意的程度,黄勇健的声调变了,不再是那种酥酥软软的情夫小白脸催魂腔,而是,很凄厉很阴森的奸佞恶人声:“娜娜!现在我需要你的解释……于是当年我看见的那个人头,到底是谁的?”

“嘤——”安娜发出一声凄惶的惨叫。

“啪——”黄勇健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挥起一掌,就给了安娜一个大耳光,裂牙怒道:“你这个有胸无脑的婊子,你为什么要放走她?”

“健哥,我没有!是我亲手在她胸脯上插了八刀,又把她埋进水泥里的,只留了个头……后来您说你要看见她的脑袋,我才让狗子去把她的脑袋割下来带给你看的!”没想到,平时耀武扬威拿腔坐板不可一世的安娜竟然在她包养的情夫面前萎下了头,低声下气老泪翻飞地辩白求饶。

“你果然是个白痴,她的胸口全他妈的是硅胶,子弹都打不穿!我告诉过你,要杀她为什么不割喉咙?她救过狗子的命的啊,她们干姐弟二人什么交情什么厉害关系,明摆着做戏玩障眼法忽悠你呢!哼……好了,现在她又活着回来了,大大方方地以老大的女儿身份回来了,继承了神龙会老大的位置……一直悄无声息按兵不动没有找我们算账,你觉得她会是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么?”

“勇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安娜扑到了黄勇健的大腿上哀哭。

“我在做梦做梦做梦做梦……”张仲文僵着脖子在后座上神智不清地碎碎念。

“最可怕的是,她都回来有一阵了,我们在神龙会里的线人一点儿口风都没有给我们吐。啊!李青为什么约我们看电影,今天自己却没有出现?”黄勇健突然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看着后视镜——车外莽莽夜色,一片幽黑,乌云遮月,田野公路上车辆寥寥。

“不会吧……你别想那么多啊。我们回家之后,立刻收拾行李,马上离开这里好不好?”安娜凄惨地悲呼。

“还收拾什么?现在我们人还有命在车里已经不错了,要走,现在就走。”黄勇健摸了摸安娜的脸,抓下一把粉,安慰她。

“我在做梦做梦做梦做梦……”张仲文压着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依然在念经一样的催眠自己。

车子在乡间公路上有沉闷地奔驰了十几分钟,突然间,黄勇健刹了车,打开车锁,扭头对装死中的张仲文喊道:“你,下去!”

张仲文捧着自己的包,很明智地问:“……小黄,如果你们是想捉弄我的话,可不可以换个方式?这荒郊野岭深更半夜的,你们要我下哪儿去啊?”

“滚——”黄勇健冷冷无情地嚎了一嗓子。

“小张,你下车吧,这是对你好……沿着公路一直走,天亮之前怎么你也到民富县了。不要和任何人说你见过我们啊!快走吧,走吧!”

安娜抹着眼泪也催促张仲文下车。

“到底怎么了嘛,你们越说越不着调了……给我一个稍微人性化理性化的解释好不好?”张仲文还是觉得这对奸夫银妇是在捉弄他。

但是黄勇健下了车,绕一圈,把他从车子里拖了出来,飞起一脚,踢向路边,然后匆匆地回到车上,摔门,发动,就这样无情无义无解释地绝尘而去。

郊区公路划过夏季茂盛生长的田野,所以空气很清新。天上的星星很朦胧也很稀疏,那半个月亮傻呆呆地挂在半空,好像也是宇宙私家车里有钱人遗弃在天幕上随便一角的冤大头。

张仲文拎着自己的包包,如履梦中,毫无办法地沿着公路向前行走。

走了十几分钟,他也没遇见一个过路的车辆,他完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因为周围都是毫无辨识度的稻田,他暂时也没有看到路牌和交通标识。

走着走着,很神奇的是,他突然感觉好了起来。

风雨过后初夏的夜晚,有点冷;稻田里传来早被他遗忘的蟋蟀和青蛙们的吟唱,所以不怎么觉得寂寞,面前的路,漆黑一片,但是好在他还知道方向。

“其实这不就是我的人生么?我一直不就是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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