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因为,你怕我这个弟弟,跟你抢陆家的家产呢。”
方才有如雷霆饱含怒气的狂音,到这一句,却轻得飘飘荡荡不值一羽。
四周更是鸦雀无声。薛霏霏,Bob,以及屋子里某只打酱油的龙套女佣全都不约而同保持着一张(⊙o⊙)的表情,脑子里乱七八糟嗡嗡乱叫,心中却的都是: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豪门内斗兄弟反目祸起萧墙九子夺嫡(喂喂,穿越了+_+)这种八点档狗血剧居然真叫我遇上了!?
只有陆阳仍面不改色,修长笔挺的身体依然如一座完美的雕像那般直直立在那里,似乎这句话对他毫无影响。只是,那个幅度太小,那个瞬间也太快了,所以谁都没能察觉,当陆宝贝问出这一句话的刹那,哪怕雕像,风吹不动,雷打不怕,但其实,也轻轻晃了一晃。
空气稀薄,过久的沉默交织出令人尴尬的紧张。
半晌。
“我会怕,你跟我抢家产?”陆阳轻声反问。然而也正是因为声音太轻,所以听起来竟是格外的不屑。
陆宝贝总算将那个折磨他多年,难以启齿大逆不道的疑惑问出了口,心底一阵轻松好像终于放下一块大石,因而倒不介意陆阳这时的语气。只是刚刚问时是那般近乎奋不顾身的勇敢,然而此刻,他却软弱得害怕得知答案,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大哥——”陆宝贝先发制人,但很难不说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逃避,“反正,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告诉你,我对陆家的家产毫无兴趣,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我已经是一个大人……是一个男人了,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更足以对自己负责。”
说完一把拽过早已看戏看得魂飞天外的薛霏霏,直接出门,扬长而去。
Bob和女佣眼神一对见机行事,也赶紧打着哈哈逃离了现场。
真是始料未及的发展,刚刚还热闹非凡好戏连连的房间,短短数秒之内,就孤独地只剩下了陆阳一人,依旧如一尊沉默的雕塑般笔直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挺拔修长,以无人能懂的深深目光,独自迎接东边那一轮缓缓升起的,灿烂的朝阳。
窗外远方,初生的金光活力无限生机勃勃,不断流连照耀在陆阳英俊威严的五官上。
只是不知道为何,那眉目间雀跃起伏的光斑,却反而带给人一种落日余晖似的苍凉。
就像没有人知道,其实陆阳刚刚那句听似不屑的嘲讽,背后真正的意思是——
傻孩子,根本不用你抢,因为这陆家的家产,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啊。
然而他不知道要如何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身上有太多的责任,他肩负着太重的承诺,为了陆家他戴了太久伪装冷漠的面具,为了小宝他当了太久不近人情的大哥,骨肉间最最简单的关怀温情,他懂,却早已不会做。
确切地说,是陆阳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小宝。他们之间是一种啼笑皆非的错位关系,可是真正对应的角色,却只有他一个人牢记于心。
所以他不能责怪小宝。事实上刚才听完小宝那一顿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陆阳在为他前所未有的大胆感到万分惊讶的同时,也不由为他与身边同龄人截然不同的独特遭遇,泛起了一丝愧悔自责的心疼。
若真如他所说,因为自己,他度过了整整十几年没有朋友,受尽嘲讽的耻辱的时光,那该是多么痛苦的经历,难以想象的煎熬。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
那么,果真,是自己错了吗?
陆阳皱起眉头,久久陷入沉思。
于是当陆霭霭顶着一张足以媲美午夜僵尸的湖绿色面膜悠悠晃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家大哥这张百年一遇的居然有表情的脸!
——纠结,很纠结,非常纠结。
刚在隔壁十分不厚道地听完全场的陆霭霭,悟了。
“哎……哥,我早跟你说过,你这种保护方式要不得,迟早要出问题的。”薛霏霏长叹口气,眯着眼慢慢摇头。
陆阳抬起眸子,淡淡瞥了她一眼。
陆霭霭才不怕,立刻睁大眼睛挑衅地回瞪过去,满脸的不赞同:“干嘛!你把儿子当弟弟养,却用比管儿子还要恐怖的高压方式,怎么不出问题啊!”
…………
陆霭霭话音刚落,陆阳就蓦地脸色一变,漆黑的眸子迅速聚集起意味警告的浓云,于最深处猛然迸射出两道摄人心魄的精光。
“……”陆霭霭顿时萎了,和刚刚的Bob一样,十分没骨气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她自知失言坏了规矩,这回是真的惹大哥生气了,也不敢再乱讲话,瘪着嘴巴沉默了好久,心里估摸着大哥应该多少消气了,这才鼓起勇气重新开口,结结巴巴道:“好、好吧,那、那我换个话题,成不?哥……”难得,竟能从向来特立独行的陆家二小姐口中听到这等绵软撒娇的的小女儿情态。
陆阳冷冷斜她一眼,复缓缓闭上,抬手拂了拂精工平整的袖口。
“呼……”凭着多年相处的斗争经验,陆霭霭知道这一关她算是过了,长舒口气,她认真道:“哥,这二十年宝宝是过得不舒坦,可我知道,爸妈也知道,你过得更不舒坦。不是我要帮秦绵那个坏女人说话,但这么多年她对你的付出和感情我又不是瞎子看不出来,更别说她还为你生了个孩子。我自己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生孩子说什么是因为那神圣伟大的母性……嘁,笑死人了,其实说到底,大多还是为了男人。真的,我不骗你,大哥。如果那男人不是女人真心爱的,母性压根儿就算个屁,没瞧见现在满大街的杀人凶手么。晴晴那丫头我见过几次,确实超可爱的。宝宝是你儿子你不能认,装了快二十年现在再认也迟了。但好歹我们全家一起骗他疼他宠他爱他,把他当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儿似地养着护着,到现在至少让他以为他是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姐姐,是有一个完整的家的!可晴晴呢?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你的亲生孩子啊,而且跟宝宝不一样,她可不是一个粗皮糙肉的混小子,而是一个宝贝矜贵的娇闺女啊!你真忍心和舍得让她以后过那种被同龄伙伴天天嘲笑质问你为什么没有爸爸的憋屈生活么?就算秦家再怎么段数高明一手遮天,但人言可畏……你知不知道?”
陆霭霭是明星,若论对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感受体会,在受尽褒奖绝缘绯闻的陆家当家,陆氏集团掌权人陆阳面前,她的确有相当的资格和底气。
陆阳仍然微微半阖眼睛,仿佛对薛霏霏以上那一大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诫无动于衷不为所动,只是轻轻颤动的眼睑到底泄露了他此刻波涛汹涌万丈狂澜的内心。
他不是无情。
陆霭霭好不容易在陆阳那张难有破绽的冰山脸上寻到了一丝疑似动摇的神情,大喜之下脸上却渐渐显出来几分踌躇不定的豫色,经过好一番天人交战思想斗争,最后她一咬牙,狠狠心视死如归地道:“还有,大哥,当年雅雅姐的死,毕竟……也不是秦绵干的。”
“雅雅”两个字就像某种触动机关的按钮,陆阳刷地睁开眼睛。
“……”不出意料,陆霭霭又一次被自家大哥那双足以冻死企鹅的冰冷目光给吓得瑟瑟往后一缩,撅着嘴巴十分委屈地嘟囔,“什么嘛……本、本来就是啊……”
陆阳沉着脸态度不算友好,表情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陆霭霭正惶恐自己是不是一个脑抽捅了马蜂窝,哭丧地想自己要不就这么逃走算了,逞什么英雄当什么好汉,软妹子这种角色根本不适合她嘛……却见陆阳忽然一勾唇角,近乎咬牙切齿地冷笑:“秦深干的,秦长指使的,他们一家同意的,和她干的,有区别吗!”
“……”陆霭霭十分不女神地吞吞口水,支吾道,“也、也许他们都瞒着她呢…呃你别瞪我啊哥!好、好吧……虽然我承认秦绵的人品是永远没办法和雅雅姐相比的,但这种杀死自己深爱的男人深爱的女人的事情,我……我还是觉得……她不会做。”
“她是没有亲自动手。”
陆霭霭一愣,没想到大哥竟然如此干脆地承认。
“但是,她姓秦,是秦家人。”
“……”陆霭霭顿时被噎住。
气氛僵硬了几秒,陆阳低下头揉揉隐隐作痛的眉心,语气虽已放缓了不少,但陆霭霭仍然耳尖地听出了那其中蕴含的深深的无奈与愤怒:“霭霭,你不懂。他们姓秦的,那一大家人,都有抢夺的恶习。”
不择手段,豪夺强取,可以把别人斩草除根天诛地灭,如果,是为了自己。
陆霭霭震惊了。不是因为陆阳的话,而是因为陆阳话里那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从未见过如此倦怠的大哥。在她印象里大哥总是高高在上立于顶端,无所不能无往不利,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全天下就好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绝对强者。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大哥也是人,也是会累的。
况且,大哥,也的确不年轻了。自少年起开始的与两个女人的纠缠,一个是天使,一个是恶魔,他因选择了天使而注定了魔鬼的报复,和未来这漫长数十年孑然一身的寂寞。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深夜,多少次落寞转身的回头……在这之前陆霭霭从未想过,在没有人陪,无人能懂,更不可能找人倾诉的压抑苦闷中,大哥,究竟是怎样挨过的呢。是无数次温柔地拿起相框,痴痴对着照片里那个灿如明珠笑似暖阳的治愈天使,怀念他们那一段堪比世外桃源神仙眷侣一般的热恋时光?还是抱着头无数次地后悔,那一年,他到底是脑子抽了什么风进了什么水,竟然冷冷推开了魔鬼向他递来的,那一朵带刺滴血的夺命玫瑰?
过去交替未来,回忆占领夜晚,陆霭霭根本不敢想象的煎熬难过,陆阳却一过,就是二十度恍如一梦的春夏秋冬。
如今他虽然年近不惑,但恐怕,也仍未解惑。
情为何物,横空一问,万物噤声。
千秋万载,卷海书山,谁能给出答案。
陆霭霭不可自拔地失神。比演戏时还来得快——蠢蠢欲动的眼眶深处,那久违多年的湿度。
“……大哥!”待回过神来,霭霭急忙出声叫住已经抬脚往外走的陆阳,咬咬牙,一鼓作气脱口而出,“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陆阳没有回头,但慢慢顿住身形。
陆霭霭深吸口气,一脸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坚定,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刀子般戳在点上:“当年,凭秦家在黑道的势力,宝宝是雅雅姐和大哥你的孩子这件事情,其实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们去,那么大哥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认宝宝?别再跟我说你是为了保护他,这种破绽百出的蹩脚理由,十年前我就不相信了。”
陆阳破天荒地微微一笑,但背对的霭霭看不到。
“我的确不是为了保护宝宝,”他毫无保留,令人想哭地坦诚相告,“我是为了保护雅雅的名声。”
“……”
看着前方陆阳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陆霭霭心中的震撼无可形容,难以言表。
恍惚中她忽然想起当年,她是怎么喜欢上演戏,然后决定要当演员的事来。不是因为明星在人前那璀璨夺目的光环,只是因为她天真地觉得,演戏可以让她体验各种各样寻常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多姿多彩,经历大起大落跌宕起伏的绝妙人生。凄婉缠绵的爱恋,策马高歌的潇洒,绝处逢生的狂喜,临危不乱的从容……光想想都让她觉得兴奋。她是一个喜欢新鲜刺激以及变化的不安分女人,讨厌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人生。
可如今她发现她错了。其实生活这玩意儿,远比小说更精彩。
人玩艺术,但命运弄人。
第二十五章
陆宝贝一路拽着薛霏霏出来,那股遇佛杀佛神挡弑神的惊人气势吓得陆家下人没一个敢拦。
也不知道往外走了多久多远,直到薛霏霏在他身后拼命挣扎,龇着牙愁眉苦脸小声叫唤:“喂喂……喂喂喂!停下停下!我的……嘶!我的手腕要断了……”——被一时震怒冲昏了头脑的陆宝贝才猛地惊醒,停了下来。
薛霏霏囧着脸揉手腕,望望四周,表情立刻变( ̄0 ̄)这样儿了。
“那个……我们现在……怎么办?”她艰难地问。
人烟稀少荒凉偏僻是富人豪宅区的通病,出租车是指望不上了,就连对面那个万年没人的公交车站,S市交通局都打算近期拆掉了。
现在要薛霏霏和陆宝贝回陆家那是万不可能的,陆宝贝这死傲娇货刚爆发了压抑近二十年的魔王属性,连阎王属性的陆家大哥都敢凶,又是吼又是叫地吵成这样,再回去,那不是纯属脑子欠抽吗!如今之计也只能先暂时离开避避风头,等双方都冷静冷静好好想想,再见面详谈,深入沟通。
“什么怎么办,坐公交车去市区啊,”陆宝贝用一副“这还需要我教你么”的惊恐表情看着薛霏霏。
“……”薛霏霏晕,“你个大少爷坐过公交车吗!别告诉我你以为公交车是免费的啊!你身上有零钱没……诶!?”
话没说完,就看见陆宝贝变戏法儿般从外衣口袋掏出了一张——交、通、一、卡、通!
“你以为我是白痴么,女人。”陆宝贝扬扬下巴神情倨傲。如果有尾巴,那一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薛霏霏:“……”
这货一定是资产阶级派来和平演变我们无产阶级的卧底……!!!
上了车并排坐在位子上,薛霏霏到底忍不住好奇,问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陆宝贝斜她一眼:“哼,女人就是大惊小怪。”
薛霏霏:“……还能不能好好说话儿了?”这小屁孩儿!
陆宝贝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起原因:”以前每个周末程诺都会去一趟市图书馆看书,坐公交车去。我跟着他去过一次……也、也觉得那儿是个适合学习的好地方,所、所以就……哼。”
意识到这个借口似乎过于拙劣,陆宝贝迅速转过头抿紧嘴,不说话了。
窗外逐渐强烈起来的阳光像细密的金线,摇曳交织在陆宝贝这张正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沉默的侧脸上,让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彻底曝光。
“……”薛霏霏顿感无力,连吐槽都懒得吐了。哼……你哼个毛线啊你哼-_-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叫欲盖弥彰,知道不?傲娇不是病,病起来真要命-_-!
不过,腹诽归腹诽,薛霏霏倒愈发对他有好感起来。虽然他对程诺的诸多追求行为在众人眼中都显得十分的幼稚甚至是可笑,但不可否认他的确下了功夫,用心良苦。
坐在一旁,薛霏霏静静凝视着陆宝贝此刻依然青春年少却不见神采飞扬的俊俏脸庞,紧抿成线的双唇,挺立绷直的鼻梁,鬓发下稀稀疏疏隐约可见的淡金色绒毛在逆光的阴影后不甘心地跳动……
他把他的难过隐藏,对着薛霏霏露出的这半张脸,他只给她看,他绝不认输的倔强。
然而他不知道,薛霏霏太了解这种伪装。
心中忽然涌出许许多多的不忍,薛霏霏别过眼轻咳一声,低低道:“小宝,如果不是你晚了一步,我觉得你和秦师兄,还是有一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