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无数纱影,能够看见摆放在殿内深处的铜床上,斜斜的半躺着一个人。所见实在不甚清晰,只能判断躺着的是个男人,而他的身形相貌一概不清。
烈燚放缓了脚步,向着寝殿内走去,撩起一层又一层的纱帐。随着他的动作,视野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然而到了最后时刻,他便停下,似乎怎么都不愿再近一步了。隔着最后两三层纱幔,铜床上的情景便可以看得清楚。
烈燚欠了欠身,唤了一声,“父皇。”没有过多的感情修饰,被青色的纱幔过滤之后,更觉清冷。
床上躺着的男人,撑着床沿努力坐起。看他挣扎的姿势就可以知道,即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是异常费力的。
随着烈炽的动作,他的长发如水一般在床上蜿蜒,发质看上去极为柔软,形成了许多曲曲折折的弧度。转过脸来,或许是芦影纱的缘故,他原本俊朗的脸庞竟然苍白到没有生气。
烈燚低下头不忍再看,“父皇,你还是休息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不。”烈炽开口,除了略略低沉以外,嗓音与烈燚如出一辙。“燚,走过来一些,父皇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烈燚有些怔愣。自问,真的很久了么?他此行还不到三天,而出发之前他也曾向父皇请辞。或许,在他自己那里如水般流逝的光阴,在烈炽那里却停歇凝固——无论他是如何想要摆脱这漫长到仿若没有尽头的思念,也只能选择静静细数。
一如绝望。
吞下了卡在喉头的叹息,烈燚终于低着头迈出最后一步。穿过层层纱幔的阻隔,站在了铜床前。
因为低头的缘故,烈燚最先看到的就是对方沿着床沿铺落下的发丝。暗红颜色,如果是烈炽全盛的状态下,这一头长发该是如何的绚烂夺目!可惜现在,那些发丝只是了无生气的铺在床上,没有丝毫莹润的光泽。而期间夹杂的灰白头发,更添加了一股衰颓的气息。
烈燚看着他父皇的头发出神,同时,烈炽也在打量着他。良久之后,他开口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既然都回来了,就没必要再维持这幅易容的样子。”
父皇对他笑着,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烈燚的心里有些纠疼,他能看出那张惨白脸庞下的勉强。“要骗过滟淏泠,首先我自己就不能松懈。只有当我彻底习惯了这幅模样,才能让滟淏泠不起疑心。”嘴上说的冷硬,烈燚到底还是卸去了法力维持的伪装,还原了本来的面目——
烈燚真实的样子,与他幻化出的平凡容颜相较,已经很难找到词汇形容,或许这便是绝代风华。眉心有朵艳红的火焰,代表了他焰族太子的身份。而左边眼角的泪痣还在,又在容颜中添入了一分凄迷。
事实上,烈燚并不喜欢这颗痣,感觉有些柔弱——即使是他笑着的时候,表情也像是在哭泣。所以,希望至少在幻化之时能够将其隐去。然而,这似乎是他脱离不了的印记,无论他对外表做了怎样的改观,泪痣还是一如既往的烙印在眼角。
烈炽的手伸了过来,碰在了那颗泪痣之上——这是烈燚不喜欢这颗痣的另一个原因。
长长叹了口气,烈燚后退一步,躲开了那只有些瘦弱的手。“我不是她。”
“我知道……你不是她。”烈炽的手僵在半空,没有什么依附的地方,显得更加嶙峋。“不过,这痣……”
和以往每一次一样,这句话永远只说一半。烈燚无从知晓自己的泪痣,带给父皇如何痛彻心扉的记忆。
是不是他的母亲,滟湄漪,也长有这么一颗痣,在眼角的同一个位置?
然而烈燚不会问。
或许他小时候问过这个问题,可是现今的他肯定不会再问了。
能让父皇那样的人物,只是因为一颗痣就露出那样的表情,烈燚只能相信自己的母亲真的是倾国倾城。
而父皇,定然是爱疯了,念疯了……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是不是也怨疯了?
“你是不是很恨她,滟湄漪?”烈燚不知自己问了什么,这是在他心里萦绕了多年的疑惑,不知是否被气氛影响,就那么问出了口。
烈炽有些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那是你母亲,你不该这么叫。”
烈燚固执的坚持,“父皇,你难道不恨滟湄漪?”
“怎么,听你的口气,我倒是应该恨她才对。”烈炽不再继续坚持让儿子更改称呼,有些爱恨嗔怨是一场注定,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的。
烈燚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我,不知道。”看了父皇一眼,眼神里有淡淡的忧伤,“不过,我倒希望,是恨着的。”
烈炽立刻明白了,烈燚不是在说他与滟湄漪,至少,并不完全都是。试探着问他,“见过淏泠了?”
烈燚沉默下去。这本来就是个局——他与滟淏泠,自己双生弟弟的第一次相遇,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邂逅,而是一个肮脏的局。一个他与父皇谋划了多日的局,一个自诩为解救苍生慈悲的局。
这般残忍的计谋,他如何能指望滟淏泠不恨他?不,应该说,如果真被滟淏泠怨恨着,他反而还觉得好过一些。
他们父子俩,一个是计谋的策划者,一个是计谋的实施着。用最卑劣的方式,算计了自己的亲人。而如今,父皇却在问他是不是已经见过,这,难道不是太过虚伪了吗?
因为对方的表情,烈炽长长的叹息。“燚,快日落了。我想去看看,能陪陪我么?”
第五章:血色残暮
才看了一眼,烈燚便明白了父皇让他来看日落的真实目的。
站在南翥宫最高的地方,只见日头一点点在脚下沉落,满目尽是红光,瑰丽若斯,壮阔若斯,也……残酷若斯。
带着浓浓的血腥暗红,铺满了整个世界,触目惊心。
“你是在劝我?”烈燚满目凄凉,却依旧不许自己挪开眼光,觉得这幕景致让心头钝痛起来。
“如果淏泠成功了,那么给江山染色的就不再是夕阳,而是……无数的鲜血。”烈炽苦笑,抬手指向前方,某个视力都触及不到的地方。“尸骨如山,血流漂桨。那样的情景,没有谁忍心看到。我不能,燚,你也不能。”
“既然不能,当初为什么要成全滟湄漪?”烈燚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你在一开始就知道,你和滟湄漪的孩子会背负这样的命运,你偏偏还是成全了她?今日,你能在这里劝我,当初,你怎么就不知道劝一劝自己?!”
屠戮苍生,毁天灭地,伴随滟淏泠一生的,只有无尽的血腥和绝望。明明是一开始就谱写好的预言,然而——
烈炽被问住,神色黯淡下去,用自己都听不清的低沉语调,“没想过要劝。”
只是一眼的震撼,她倾国颜色之下掩盖的魔性就完全将他折服。连爱恨都还没有成形的时候,就只余下成全她的念头,哪里还有旁的心思?
脑海中,翻涌起曾经的一幕——小巧的肩舆,面覆紫纱的女人,一曲不知名的箜篌……
明知道是陷阱,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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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给滟淏泠脱掉靴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子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偏着头,谨慎的看了看他的脸,努力遮掩自己的目光,恪守身为奴婢的本分。
“烛光——”滟淏泠挑起她的下颌,笑的张扬而邪魅。“真是辛苦你了。怎么没看见宵明?你们姐妹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吗?”
烛光敛下视线,显得有些慌乱。“主子,宵明姐姐被传召过去了。”
滟淏泠的眸色当场转冷,抚触在烛光面颊上的手也瞬时收了回来。烛光的话说的隐晦,却不代表他就听不懂——这原本就是他们之间默认的相处方式。
烛光、宵明姐妹是滟淏泠的贴身婢女,这不过是她们表面的一重身份。事实上,她们是被派往他身边的眼线。对于这个隐藏的身份,她们没想过要掩饰,也从来不认为有掩饰的可能。主仆之间,默认了如此怪异的关系。
由这双重身份造就,烛光、宵明两人的地位极为特殊,并不是谁都可以差遣传召的。明面上的主子滟淏泠是一个,而暗地里的自然就是另外一个——给她们姐妹下达监视任务的,滟淏泠的生母,滟湄漪。
烛光低眉顺目,竭力维持着平静和恭顺。算起来,她和姐姐伺候滟淏泠已经有四五个年头,然而依旧控制不了内心的恐惧。尽管,她们自己都有些弄不清楚在恐惧些什么。事实上,滟淏泠是难得的好主子,别说打骂,就算是一句重话也不曾对她们说过。不仅是贴身侍女,就算整个宫中,也从来没有听过滟淏泠对那个奴仆动过怒。
身为水族的王者,滟淏泠可以说完美到了极致。华贵、优雅、有礼、疏离……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烛光胡思乱想之际,有人撩了珠帘进来。浅蓝的水晶串成了门口的帘子,低调而奢华。被撩动了,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进来的女子,身段偏瘦,不过依然相当窈窕。面容与烛光有七八分相似,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而是相当顺眼的雅致,特别是尖尖的下颌与小翘的鼻头,相当惹人怜爱——这自然就是烛光的姐姐,宵明无疑。
款款拜了下去,宵明轻轻开口,软糯的声音。“主子,太后请你过去一趟。”
“有什么话,让你传了不就是了。”滟淏泠斜躺在贵妃榻上,有些犯懒的样子,显然并不打算应这场传召。
宵明咬了咬嘴唇,重复一遍,“主子,太后请你过去一趟。”
滟淏泠笑了,冷笑,低目看宵明的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嘲讽之意——果然,还是真正主子的话管用一些。起身,随手扯下挂在一旁的外衣披在肩上。也不再看两名侍婢,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宵明浑身发软,背脊上有冷汗淌下。摆了摆手,拒绝了烛光的搀扶——没有得到滟淏泠的许可,她还真没胆子站起来。
第六章:倾国倾城
不管是不是真的想来,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在一双深彻的瞳眸之后。无论是悲,还是喜。自滟淏泠懂事起,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要站在最高处,就要懂得掩饰一切的情绪,既不能让人看出厌恶,更不能让人读懂欲望。
坐在一张铺了锦缎的石凳上,滟淏泠半眯着眼睛,流露在外的只是一副享受的样子。旁边跪着一名姿色不错的女婢,正专心剥着一盘菱角,将脆生生白嫩嫩的果肉送入滟淏泠的嘴里。十指纤纤,涂了殷红的蔻丹,与菱角对比之下显得更是娇美,也引起了滟淏泠的戏弄之心。
下一粒果肉送来,滟淏泠带了五分戏弄五分故意,舌尖轻巧的舔过了女婢的指尖。本不是多么大不了的接触,然而他的舌就像是勾魂的妖,女婢当场愣住,连缩手都忘记了,只余下脸颊上的两抹红霞。而正是这份羞怯,让她忽略了滟淏泠真正注意的地方。他虽然看着她,然而眼角的余光关注的却是别的地方。
呵呵,这都能沉住气,不愧是母后大人。既然她有此想法,自己作为儿子,不配合下去就没意思了。
招了招手,对尚在呆愣的女婢指了指空了的酒杯。待她慌慌张张的添满后,便端了起来,也不在意洒了多少。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离开池畔。他的母亲,滟湄漪站在那里。
汐族人皆貌美,如烛光宵明,如眼前这个不知姓名的女婢,甚至宫外那些普通的汐族平民,无一不是娇艳的长相。在当世七族之中,无一不钦慕着汐族的容颜,无论男女。然而,滟淏泠还是要说,就算所有汐族人的容貌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人。
滟湄漪。
有人说她是风华绝代。
也有人说她是魔性魅惑。
但是,滟淏泠只想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她——烟行媚止、绝世妖娆。
世上,恐怕只有滟湄漪一人,只凭一个背影就足以倾国倾城。
滟湄漪正在喂池塘里的鱼,面纱垂地,同时垂地的还有水色的长发。她不戴任何珠玉,发也不绾,任其倾落。地面上蜿蜒不下了,便又延伸至水里,随着水纹摆动,波光粼粼。
被鱼食吸引而来的,是满池的锦鲤,并非一般的常见品种,而是汐蓝国独有的落英鲤。斑驳的花纹有着绚烂的色彩,布满鱼身,美轮美奂。这如果拿到别的国家,便是一尾也能卖到天价,在这里却被随意放养在池塘里。一下子聚的多了,就像在水面落满了各色的花瓣,有些缭乱,反倒不如绿油油的荷叶可爱了。
直到手中的食盒已经空了,滟湄漪还是兀自呆愣。面纱外的一双眼睛,蕴藏着淡淡的绝望,让所有看见的人,都会止不住剜心撕肺的疼。直到所有的鱼儿都散去,滟湄漪才慢慢转过身子,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一旁的女婢,“我叫你来,不是让你调戏她的。”
面上训斥的是滟淏泠,而那女婢却在顷刻间失了血色,慌忙跪下求饶,“奴婢该死!太后恕罪!”
滟湄漪也不多看一眼,淡淡道,“等会儿你就随皇上回宫吧,从今起你就是皇上的婢女了。”
听不出奖惩的决定,女婢不敢妄动,匍匐在地的身躯微微颤抖。
滟淏泠扶起了她,倒不是多么不忍,只是觉得这幕戏有那么一些无趣。他很清楚,母后的决定,既不是奖赏,也不是惩罚,她只是随口之间如此定了而已。换一句话说,她根本不在意一个女婢的死活。“你先回朕那去吧。”对吓呆了的女婢吩咐,“让烛光宵明帮你安顿,就说是朕的意思。”
一切又安静下来,池塘边只剩下对望的母子,一战一坐。
没了人伺候,滟淏泠也全然不在意,端了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杯水酒入了喉,忽然惊觉,母后珍藏的佳酿也不怎么样。至少,不如昨日在那家破败酒肆里喝的那几坛好——直到很久之后,滟淏泠才明白自己当时想错了。味道的好坏,不在于水酒的品质,而是……对饮的那个人。
“母后非要让我亲自前来,不知有何事?”滟淏泠率先开了口。倒不是他缺乏耐心,而是如果不开这个口,只怕就这么僵持下去到了明日天亮也说不定。既然非要有一个让步的,那么只有他来,谁让他是当晚辈的那个呢?
“我要给你引荐一个人。”纵然是对自己的亲子说话,滟湄漪依然是淡到不能再淡的语气,与方才训斥女婢时几乎别无二致。“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滟淏泠眉尾挑了挑,这倒有趣了。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值得让自己母后等待。“哦,什么人如此大的面子?”
第七章:羽檄将军
虽然万般好奇,不过滟淏泠却丝毫不觉得着急。继续坐在先前铺有锦缎的石凳上,看了看还剩下盘中剩下的菱角,有些想吃,不过却又感觉剥起来太过麻烦。先前侍奉的婢女已经被母亲打发离开,滟淏泠也着实不愿意自己动手。想了想,干脆提起酒壶,也不倒进杯子,直接将壶嘴就在唇边灌了起来。
原本以为如此的纵饮方式,能够让他想起那日无名酒肆中的甘醇,结果才喝了两口,滟淏泠便肯定了自己的大错特错。
百无聊赖之际,滟淏泠几乎想要告辞离去了。就在这当下,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人背着夕阳,形容面貌之类一概看不清晰。不过,只需不经意的一眼,滟淏泠就可以凭借歹毒的眼力判断出,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
即使他被光影勾勒出的轮廓依然魁梧高大,不过那股掩不去的沧桑感却逃不过滟淏泠的眼睛。或许,他年轻时是名噪一时的大人物。但是,岁月不饶人的道理适用于世间每一个人,不论你是红颜,还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