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拢在一起的眉头说明了他正在想些什么,烈燚感觉些许好笑,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不用想那么多,这么一点分量还死不了。”
他并非贪杯,却也着实不想太早结束这一场月下共酌。美酒对他的意义,不在于甘醇的味道,而是能够带来短暂的麻痹。
或许实在清醒了太久,便觉得偶尔的糊涂更加难能可贵。
******
直到第二日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燕归愁还在担心昨晚自己是不是做过了。如果公子的身体真有什么不适,那他还不被老大滟淏泠剥下一层皮?说老实话,昨晚也没有喝多少,两个人加起来的分量也才不到半斤的竹叶青。
这里毕竟是军营,不管燕归愁的为人是如何嚣张狂放,该收敛的时候还是懂得收敛。
不过只要一想起烈燚的身体状况,燕归愁就觉得坐立难安,结果弄得整整一晚都没能好好入睡。当时烈燚苍白的脸色,怎么想怎么都不像是伪装。
终于在帅帐见到了正在用早膳的烈燚,许是休息了一晚的缘故,他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然而还来不及等燕归愁松一口气,立刻接触到了一个寒气四溢的目光。没有看清那目光来自谁,不过可以肯定一定是被滟淏泠瞪了一眼。
燕归愁苦笑,有种死定了的感觉。
送了一勺清粥到嘴里,只是随口一尝,便能肯定这粥,以及摆在眼前的全部吃食都并不普通,至少不应该是军营中能够提供的饮食。烈燚轻轻摇头,望了对坐男人一眼,“淏泠,军营中讲究简朴实在,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单独准备我的饭食。”
“安静吃饭。”没有好气的应了一句,不仅将烈燚堵的哑口无言,就连滟淏泠自己都怔在当场。
周围的人,包括燕归愁在内,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早已经看出皇上今日心情不佳,滟淏泠本是不会轻易显露脾气的人,如今这种明显的怒气让所有随侍的人都战战兢兢。
这种时候,恐怕也就烈燚公子能够平平常常的与之交谈了,但是没想到连他都被堵了一句。众人更是觉得古怪,面面相觑之中,心头都在暗骂,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惹怒了皇上?
觉察到自己的态度,再说向他发火也不是自己的本意,虽然他的行为相当可气。“喝了一晚上酒,不吃些养胃的东西怎么行?军营的饭食太粗糙了。”
滟淏泠说的理所当然,众人也听得理所当然,别说是单独准备了饭食,就算把宫里的御厨传召过来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独独烈燚一人觉得不自在,太过特殊的对待让他完全不知怎么应对。
“不过是在海边少坐了会儿罢了。”烈燚哭笑不得,哪里有他说的那么严重,喝了一晚上的酒?就算自己真有那个想法,做东的燕归愁也没有足够的美酒可以提供。
见他没有丝毫悔过之意,滟淏泠更觉无名火起,连连往他的碗里夹了好几筷子菜肴,末了还狠狠瞪上一眼。
烈燚更觉无奈,也就是这个时候,才从对方身上看出些许的孩子气,也才令他确定自己才是充当兄长的那一个。决定不去触他的霉头,安静低下头用膳。
在众人的注视下吃饭,的确不是件舒适的事情。不过比起烈燚的不自在,燕归愁更是坐立难安,一向随心所欲只管开心与否的游侠,生平第一次有了闯祸的念头。正考虑着是不是主动向老大承认错误之际,那一边已经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说话的对象却不是他。
“最近,军中的纪律是不是松散了些?”
负责军法的洛晟峰排众上前,低着头站在帅帐中央。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真的有苦说不出。尽管理由还不清楚,但摆明了皇上是在迁怒。况且这件事怎么也和军法沾不上丝毫关系,这几人都是昨日才跟着皇上前来,他连认识都算不上,又如何用军法去约束对方的行为?
只是这么一来,燕归愁更觉难受,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被冤枉,而且还是因为他的原因被冤枉,滟淏泠轻而易举直接击中了他的软肋。本来也不是推脱责任的懦夫,燕归愁想也不想,直接在洛晟峰身边单膝跪下。
看到这一幕,烈燚便是彻底失去了胃口。按住了滟淏泠的手,眼里有了淡淡的嗔怪之意,旁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违背一贯的准则迁怒下属,他却是清楚的很。不过,这种做法未免也太过头了些。
“没有必要为难不相干的人,以后我不再饮酒也就是了。”
反握住他显得异常细瘦的手掌,滟淏泠求证,“就算我没看着你,你也能保证?”
明明该为此生气,对方充满质疑的口吻完全分明是表明了不相信他的承诺。但是偏偏烈燚就是气不起来,只觉得心脏被无形的手抓住一般,酸涩疼痛之余,还有微微的……暖。
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点头。
第三十二章:法不容情
“这样的人,羽檄军中没有合适的位置,还请皇上将人带走!”不留丝毫情面说出这话的,赫然就是出外办事刚刚返回军营的卓寒青。而所指的两人,当然就是滟淏泠引荐给他的燕归愁和眉妩,这本来也是他此行龙渊山的目的之一。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当事的两人,就连滟淏泠和烈燚都感到意外。一个是魅族的顶级刺客,一个闻名天下的游侠,怎么说都是各方势力求也求不来的人物,真是想不通这位将军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卓寒青冷冷一哼,不满意就是不满意,既然现在他是羽檄军的统帅,那么一切就要按照他的规矩来办。再说了,本次出山完全是为了湄漪公主,他不管当今皇上是不是公主的骨肉,他只知道自己不会向公主以外的卑躬屈膝,更别说改变自己的行事原则。
“关于这两人的传闻,我不管是确有其事,还是那些市井俗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不过军队中不需要这种连起码纪律都不能遵守的浪荡分子。”卓寒青随口解释了两句,表面是给滟淏泠面子,实际上依然没见到有多恭敬。
指了指燕归愁,“皇上,此人来军营的第一晚就找人纵酒,这样的人留在军中,只会影响全军士气。”
原来还是为了这一回事,卓寒青有关燕归愁的指责倒也符合实情,没有丝毫夸大。不过对于眉妩来说,就是彻底被牵连了。
燕归愁表情尴尬,偷偷向着被自己连累的眉妩张望,后者没有什么反应。燕归愁更加着急,传音喊了两声“妩儿”,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看到这份眉来眼去,卓寒青更觉不顺眼,再次重重的哼了一声,将脸偏往一边,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滟淏泠没有发话,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那他也不用继续呆在这个至尊的位置上了。关于羽檄将军卓寒青的传闻,他过去也听说了不少,然而没相当他比那些传闻还要耿直和固执。
对这样的人说什么“燕归愁不过昨日才来军营”,“既然还未在军中任职,也就没有必要那么遵从规矩”,“不知者不罪”都不会有用,或许很多人都会被类似的理由说服,但是卓寒青不会,所以滟淏泠之前才会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幕问责的戏码。
除了真正气恼烈燚不爱惜身体以外,他也是为了将奖惩摆在明面上给众人看。
既然皇上亲口责骂过了,那么这件事就算了吧——滟淏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哪知卓寒青依然不买账。脸上看不出喜怒,滟淏泠只是用手指轻扣着下颌,想想看,还有什么方法能搞定这位顽固的将军?
老大不开口,似乎是将眼下的难题扔给了自己,燕归愁颇觉无奈,然而谁让这是他自己惹出的祸事呢?连累了眉妩,已经让他万分不忍,而他自己也有不能离开的理由。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谋划,付出了多少坚信,说什么也不能就这般轻易放弃。
看来,不做点什么是真的不行了。
“卓将军。”燕归愁微微行了一礼,收敛起平日的玩世不恭之后,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般,令在场的人不禁怀疑,这个痞子也有如此守礼守节的时刻?不过几人的表情还是略有不同,烈燚是微微的吃惊,而滟淏泠则是淡淡的兴趣。
所有人都看着场中的这名游侠,有些期待他接下来开口所说的话。
“看将军也是个爽快之人,那么我也实话实说——”态度有所收敛,语调也变得谨慎,然而就是那内容,还是依然嚣张的要命。果然,这就叫做本性难移。“羽檄军目前,尚且还有一个相当大的弱点!”
这一下,全场的气氛直接从微微吃惊上升为极度震惊,谁也没想到燕归愁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就算他说的是事实,似乎也不该挑在这个时候。
烈燚心道,果然如此,早就觉得燕归愁属于深藏不露的那一类人,看来今日他打算将自己掩饰的部分揭露给众人看看,不过目前还不能断定那将是如何震撼的一部分。
在场的所有人,最在意燕归愁话语的当属卓寒青,内心本意是效忠于谁姑且不论,但他毕竟是羽檄军的统帅,这里的一切事宜都是经由他手。军队被评价为尚有弱点,自然就是在说他的指挥或训练存在问题。“愿闻其详!”
燕归愁暗暗叹气,被这么一个严肃过了头的人盯着,换了谁,感觉都不会太舒服。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自己接下来说出的理由无法让这位将军心服口服,那么不用等对方动刀子,自己已经被他的眼神杀死了。
“卓将军对士兵的训练项目一定花费了诸多心力,整个训练场井然有序,士兵们也士气如虹。”燕归愁一边说话,一边感慨好累。如此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果然不适合他,如果不是担心进一步引发这位将军的不满,他又哪里需要用这种先扬后抑的方式。
“不过——”话锋开始转变,接下来的才是他真正想说的东西。“这样的训练对实战的意义并不大。”
虽然燕归愁已经万般小心,尽量不去刺激卓寒青的自尊心,然而就这最后一句,还是超出了这位老将军的底线。“你是说,我的训练全是花架子?”
第三十三章:慷慨陈词
任何一个领兵打仗的将领,最气愤的就是听到类似的评断。可以说军队训练不精,也可以说军队缺乏装备,甚至可以说军队纪律涣散,然而,唯独不能说的就是这是一只花架子军队,这是最刺激军人血性的评价。
花架子是什么意思,几乎就是指着鼻子骂这是一群诺夫,是一群见血就晕的胆小鬼!
也难怪卓寒青动怒,事实上,帅帐内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燕归愁的身上,他这句不该说的话出口之后立刻引发众怒。
烈燚微微蹙眉,他不是不赞同燕归愁所说的弱点,也并不认为他的发现就是空穴来风。事实上,烈燚本人也有同样的看法,甚至得出这个结论的时间比燕归愁还要早。甫到军营,那个缺陷就已经暴露在烈燚锐利的洞察力之下。
明白燕归愁此时的不得已,他想要继续留在羽檄军中,而犯了错误的他,也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可以留下的理由。
然而理由有很多种,除了当面揭人伤疤以外,他还有很多展示自己能力的地方。而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情,显然还不到时候。要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更加正确的做法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全部人当中,只有滟淏泠还保持着一脸的兴趣。看来,他马上就可以弄清楚一件事,此次自己的泉溪镇之行结识了燕归愁,到底是捡到了宝贝,还是仅仅只是带回一个徒有虚名的无赖?
仿佛没有发觉那些不善的目光,燕归愁只是沉稳的继续开口,“羽檄军的操练,我亲眼看过,真枪真刀的对抗,士兵的素质都相当强悍。操练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地方是,兵种。”
“瞎说什么,我们羽檄水军天下无敌。”发言的不是卓寒青,而是一名副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插言进来。
“这一点,我承认,整个天下也都承认。”燕归愁的这一句并不是恭维,也不是说说好听的来安抚众人的情绪,这原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望向滟淏泠,虽然这一场陈词表面上是针对卓寒青,然而真正要说服的对象还是滟淏泠。而他接下来的提议,恐怕在整个羽檄军中,不,应该说整个汐蓝国中,也只有滟淏泠一人可以定夺。“如果只是巩固边防,羽檄水军已经足够。但若皇上的真正目的是扫平四野,逐鹿天下,那么这支军队就远远不够!”
扫平四野,逐鹿天下——
滟淏泠没有否认自己的野心,淡然一笑,“那么依你之见,朕还需要什么兵种才够?”
“百战之先,当属骑兵。”简单的八个字,燕归愁以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出,然而听到的众人,还是感到一股霸煞之气迎面扑来。不仅是因为字里行间代表的意思,还有燕归愁的眼神,其下似乎掩藏了无数的含义。
帐内一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咀嚼这八个字的含义。
汐族以水战闻名天下,没有骑兵也实属无奈。对于一个三面环水,一面临山的国家来说,骑兵,的确是最不合适宜的兵种。更何况,羽檄水军雄霸天下的事实,也足以令目前的军种配备成为一种固定模式延续下来。
而正如燕归愁所说,仅仅只是保卫国土,单凭羽檄水军便已经足够。而如果是为了天下之争,那么单一的兵种自然还远远不够。
大陆七界,各国地理环境皆有不同。对于汐蓝这样的水乡泽国来说,水军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兵种。然而倘若要征战天下,只靠水军自然无法适应所有的环境。燕归愁的提议可谓是一针见血,指出了羽檄军目前最大的问题。
卓寒青一敛之前的问罪态度,望向燕归愁的眼里也慢慢有了欣赏之意。“愿闻其详。”同样的四个字,却是完全不同的分量。
燕归愁却摇摇头,“不是我故意卖弄,不过这训练军队的事情,哪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的清楚。在场诸位都是行军布阵的高手,我也不能用几句简单的话语来敷衍。”
不卑不亢,几句话说的也算合情合理。众人与卓寒青一样,看待燕归愁的眼神都开始变得不同。实在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行为举止随性恣意的人,竟然胸怀壮志,他们的眼光都太差了。
想到这一点,众人又纷纷朝上座的滟淏泠投去无限敬仰的目光,不愧是皇上,的确具有非同一般的识人之能。
滟淏泠却视四面八方的注视为无物。初登皇位,他也一样处于众人的目光聚集之处,只不过是全然的鄙夷罢了。当时所有的人一定在想,他这么一个背负毁天灭地命运的罪孽之子,怎么能够堂而皇之的登上汐族至高无上的宝座?
如今,当初的鄙夷已经全部变色,只是被关注的那个人内心已经不会再兴起任何波澜。
宠辱不惊——这四个字便是滟淏泠活到如今给自己定下的规则。既然当年不会为了各方鄙薄而放弃皇位,那么今日,自然也不会在众人的赞叹之中暗自窃喜。
第三十四章:秉烛夜谈
“燚,你对白天的事情怎么看?”军中的秉烛夜谈,当然与其它地方的不同,既不同于皇宫内苑的豪华贵气,也不同于勾栏青楼的风流韵味。在这里,只有一股浓浓的铁血肃杀之气。
烈燚就着茶盅,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清浅的问道,“你指哪一件事?”并非不能猜到滟淏泠想要谈论的内容,但是今日毕竟发生了不少事情,在没有得到定论之前不会轻易开口,是烈燚向来的习惯。
滟淏泠越来越觉得对方有趣,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证明着他非同凡人。即使他刻意低调,很多东西还是在不经意之间显露了出来。比如眼下,这份无限谨慎的态度就已经代表了很多东西。
在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绝不轻易开口,凡事三思而后行的道理世人大约都懂,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这样的自控能力,需要何等的修养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