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兄 下+番外——公子书夜
公子书夜  发于:2015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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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回答他说,众生皆苦。

生而不能视,甚至不能想象出这世上有多少绚丽的色彩风华绝代的人物;而中道失明,曾经拥有过却从此只能失去,亦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残忍。

现在,他也算体会到那种微妙的滋味。

原来如此。

众生苦。

人间万事,苦中作乐。

一炷香之后,客栈中的四位住客围坐在大堂中,气氛冷凝。

宁修茂顶着温念远几欲噬人的目光,和青桐苍白失神的眼神,上前仔细看了看七弦的眼睛,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爪子拿开。”七弦笑骂。

“呦,到这么近就能看得见了?”宁修茂惊呼一声,忍不住伸手又要去晃,七弦冷哼,“看不见,知宁兄定会做这些无聊事罢了。”

被嘲笑的人哑然,七弦失明的消息,他和青桐同样诧异,结果算来,这里坐着的对这件事最无谓的,反而是七弦自己。

算来他从前身在朝廷之时也听过这位佳公子的名号风头,只是对宁修茂而言,那些花哨的名头都不怎么能让人信服。

如今,不得不承认七弦当真是个人物。

现换了江湖上哪个,一朝醒来忽然失明,能如此淡定从容?这份韧性耐心,难怪,难怪。那可是自己的眼睛,又不是隔岸观火时将别人的痛苦收入眼底。

将自身的灾厄亦能当他人一般,实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七弦,起码此刻看起来,相当平静。

宁修茂目光往已被包裹上白布的雷霆剑上一扫,抬头看温念远,“温兄以为,是这柄剑的问题?”

温念远还没接话,七弦挥了挥手,“已到了这种地步,讨论这个没有意义,押后再谈。”

他话锋一转,“宁兄,柳家、千鹤观、雷霆山庄一系列事至今,就算证据稀少,你心中可有怀疑对象?”

“公子!”青桐嗓子发紧,看着七弦原本神采出众此刻却散漫无神的双眼,咬着下唇。

宁修茂叹了口气,揉了揉青桐的头,“还不能确定是永久性失明,冷静一点。”

青桐冷笑,反唇相讥,“你若要害人还只害一半?!”

宁修茂被噎了一下,他自然不可能留手,以宁修茂的风格,可一向是斩草不留根的。

七弦扬了扬嘴角,“青桐近日嗓子似有恢复的迹象,昨夜休息得不错,还要多谢宁兄。”

“小事。”宁修茂深吸一口气,接回七弦原来的问题,就是从这一句,他意识到七弦并非对失明之事无动于衷,而正是因为有情绪,才会更加专注于案情。

他是那样的男人,不在无用的多余的纠结中多做停留,而是立刻行动起来,用最直线最利落的方式去解决它。

这个案子,只要破了,自能挖出幕后之人,到时,谁对他眼睛下的手,怎么下的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都不言自明。

“我怀疑过雷霆山庄、紫焰门、五毒教、承天派。”

“雷霆山庄已沦陷,紫焰门大部分都已远退中原外,五毒教……”七弦沉吟,“倒不知宁兄为何怀疑承天派?它曾是白道第一大派。”

“曾是。”

七弦一笑,“也对,曾是。”承天派上任帮主包藏祸心,在围攻紫焰门一役中陷整个承天派于水火之事不是秘闻,从那之后,这曾经的白道第一大派早已萎靡不振,势力锐减。

不过也正因没落,才更有想要翻身的念头,才更要用鬼蜮伎俩。

不过——“五毒教?”

他那天在武当的山洞里,看到叶九霄的尸体的时候,就隐约觉得哪里违和,当时事出匆促,只能尽力记下洞中的一切。

此后每每回想,那种疑惑都更深一层,就连当时的青桐亦是迷惑,那样惨烈的现场,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自杀有必要弄得那么惨烈吗?他杀,又是谁?

然后,七弦回忆起了叶九霄的一个动作,那具尸体的狰狞景象大概让人很难去注意那些小动作,但他记得,叶九霄那时左手五指,牢牢地捂在右手的手腕上。

而她的右手腕上,有什么?或者说,曾经有过什么?

蛇。

毒蛇。

一条罕见的、仿佛有灵的、叫做碧云的毒蛇。

他和温念远都并未亲见,但当时情形,青桐与宁修茂都已一一详述过,那条蛇的戏份还可谓不少。

“叶九霄既不是自杀,也算不得是直接的他杀,她应是自己的死的,尽管并不甘愿。温念远,你记得舍身子母蛊吗?”七弦忽然转头,尽管他看不见温念远,但知道他在那里。

望着七弦失神的双目,温念远周身冰寒,对方提起舍身子母蛊,仿佛更提醒他,他依然没能好好护住这个人。

“记得。”

七弦却不以为意,像是只在说他人的故事,“舍身子母蛊蛊虫死了之后,宿主也就跟着死了,那场景,倒是跟叶九霄的死状有些像呢。”

“你是说,青桐说的那条蛇,是蛊。”温念远见七弦伸手摸索,无声地倒了杯茶,放到他的手心,就看那个男人握了一下,慢慢地端过去小口啜饮着。

“蛊……”宁修茂和青桐对视一眼,当日的情形,他们恐怕都难以忘却,如果按此推断,那条碧云,是蛊王?那些蛇潮,充其量,是它驭使的子蛊们。

倒是很像。

他敲敲桌子,恍然大悟,“那么说,驾驭蛇潮的是那条小蛇,而叶九霄是宿主,所以那条小蛇死后,蛇潮就都散了。”

“温……他是与舍身蛊一起死的。”温念远提出疑虑,七弦知那个“他”指的是温于斯,恐怕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最不愿触碰的话题最不想触及的人。

只当不觉,七弦放下茶杯,淡淡地说:“的确,那条蛇死了许久,叶九霄才爆体而亡,这意味着——”

宁修茂目光沉冷,“意味不是叶九霄在养蛊,而是那蛊蛇,借了叶九霄的身体当屋子。”

“还有渡江鬼步柳家、千鹤观和雷霆山庄叶家,如果武功做不到一网打尽,那么毒呢?连我都能着道。”

七弦轻笑了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一般人只当那剑是警告,放了就放了,他想得更深一层,觉得叶雷霆可能借此传递消息。

而那暗算他的人了解他知道他会比一般人想得深,所以下在剑上的毒药,要接触得够久才能慢慢生效。

如温念远宁修茂青桐那样略碰碰的,反倒无事。

如此说来,那人还当真看得起他,只把他一个人当对手,非要他瞎了这双能看出蛛丝马迹的招子不可。

略低头垂下眼睫,为什么不杀他?当然,猎物活着挣扎比较有趣吧,茫然地原地打转,走不出对方画的圈,岂非……非常有趣。

宁修茂点点头,“毒蛊双生,江湖上最善于此道的,非五毒教无疑,五毒教在江湖上多年不黑不白,两边都不太讨喜,夹缝中生存,恐怕亦是艰难。”

“而你们若去过南疆之地,就会知道,养蛊的人家,都是要打扫干净得一尘不染,因而在那处,只要看见比一般人家窗明几净得多的屋子,多半都是养了蛊了。”

几人都想到了雷霆山庄那诡异的一尘不染。

青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五毒教……“当年我回到家,柳家也是那么地……干净,可当日我离开前娘正指挥着人扫除,我不知道……”

掰开他紧紧掐进肉里的指甲,宁修茂拍了拍,“就算嫂夫人不扫除,你也并不懂这些。”

温念远站起来,低头看着七弦,“五毒教有这等人物?”

有这等心机深沉、一步三算、埋伏千里、能与七弦争一时瑜亮的人物?放眼整个江湖,却从未听闻。

“我自来行事恣意,无所谓江湖上什么风声,在别人眼里,难免落个高调。”七弦指尖在桌上划着不知有没有意义的圈,“可那些有所图谋的人,自然明白要隐在暗处,少露锋芒,才能运筹帷幄,一击必杀。”

说白了,不过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我不明白。”青桐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宁修茂。

他不愿看七弦的双眼,那会让他觉得,若非昨晚被宁修茂强制睡去而是给七弦守夜的话,会不会公子的眼睛就不会出问题。

“我不明白,五毒教为什么要向柳家出手?”

柳家不过是有点轻功,碍不了他们称霸江湖的路不是吗?

对了,宁修茂说是因为他爹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可竟连全家都不放过!那么迅速,迅速得好像,五毒教在他们家里都安插了钉子一样!

温念远忽然说:“柳家的轻功,加上五毒教的毒、蛊。”

不用他说下去,也能知道这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组合。

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想到了昨夜那诡异的敲门声,和开门后空无一人的门外,以及那把剑以及……剑上的毒。

他们无处不在。

“我们走吧。”七弦抬起袖,遮住自己的脸,忽然长声叹道。

温念远扣住他的手腕,“去五毒教。”

第99章:凌迟慢剐

“不。”

七弦却摇头,“我们该去寻访名医。”

“哥哥……”

他微微一笑,“他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若我们这般直取五毒教,要小心的就不是我的眼睛,而是你们的命。”

说罢,应景地在脸上摆上一副愁云惨雾的表情。

温念远明知他那样失落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只针对你。”

“错了。”七弦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他们针对的是聪明人,会觉得剑上有玄机进而去研究的聪明人,至于连这层都想不到的你——在他们看来,你好胳膊好腿好眼睛也威胁不到他们。”

“聪明于是中了毒,”温念远伸手抚上他的脸。

“……”

真是一击致命,七弦忽然觉得自己蠢了。

“打情骂俏就先歇歇吧,七弦之前说的对。”宁修茂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虽然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深以为然究竟真是赞同七弦之前寻医的意思,还是温念远的致命一击。

“受了伤正该治病,不过嘛——名医住哪里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宁修茂如此语气,温念远意识到,七弦大概要行迂回之策骄敌之计,“好。”

几人计议已定,青桐忽然走上前来,定定地看着温念远,“你带公子去寻医,照顾好公子。”温念远刚想点头,却陡然觉得眼前这少年语气不对,“你要去做什么?!”

“……私事。”

他似是不愿多说,然而明显十分坚定,显然内心已经有了成算。

一直侧耳在听的七弦忽然伸出手,对着少年的方向,“青桐。”

青桐愣了一下,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当年,也是这样,在满目的废墟里……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上前去,把手放入七弦掌心,抬头望向那熟悉的面孔时,却不见一双明眸。

七弦的眼神是散漫而空洞的,尽管依然能够凭听觉确定他们的方位,青桐鼻子一酸。

“你等不及了,想去报仇?”七弦握住青桐的手,温和地问他。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抿了抿唇,“已经太久了,我受不了了,公子。”

他深知自己这番话其实可笑,七弦背负得比他深重,忍得比他多,有资格说“受不了了”这种话的轮不到他,可他也不是七弦,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和谋定而后动的本事。

这么凌迟慢剐一点一滴消磨成灰,实在是太折磨人。

七弦听了他的话,忽然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行。”没有等青桐反驳,他接着说道:“你还记得,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指认我是杀害柳家满门的你的二叔柳郴么。从千鹤观之后,他好像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的确,这个人出现得太突然也消失得太突然了,来时那么浩大声势,却消失得如此迅速,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太过虎头蛇尾。

他之后的低调甚至差点让所有人都忽略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青桐怔了怔,眼前闪过当日匆匆见过一面的那人,“我觉得那不是真的二叔。”

“我曾经也这么觉得。”七弦在“曾经”两个字上加重了音,然后才拍拍青桐的手,“我言尽于此,如果你现在还坚持要去报仇,我不拦你。”

“我——”青桐犹豫着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忽然戛然而止,然后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身体一软,直直向后倒去,被宁修茂接了个正着。

宁修茂一手还做手刀状,一把拦住少年,刚才他忽然出手,趁人不备在青桐后颈处敲了一下。

见人已昏了过去,宁修茂笑眯眯地把青桐拎起来往肩上一抗,单手按着,剩下的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迎上现场剩下两人的目光,咧咧嘴,“小孩子有时候无理取闹是不用讲道理的呐,打晕带走最方便,莫叽歪。”

……温念远看了看不用再握别人手的七弦,把那修长五指重新扣回自己掌中。

宁修茂这人可真是简单粗暴,不过他私心里,觉得这种简单粗暴真是解决问题的好方式,很带感。

他忽然觉得掌心一阵轻微的刺痛,转头就看见七弦微微挑起的眉,尽管没有出声,但温念远已经感觉到了对方的警告。

“你要敢有样学样,以后不用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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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从哪一夜开始,整个江湖都开始发现,原先埋藏在水面之下的汹涌暗流,开始慢慢地浮出水面,如浪潮般拍上岸来,而身处其中的人们如滩上沙砾,只能随之动荡不安。

大概是从武当的蛇潮开始,不,可能更早,从温家那一场风云开始,或者,远远不止如此……

武当遭此劫难,幸而化险为夷,终究未伤百年根基。

而别的门派,却未必处处都有这样的好运。

雷霆山庄就不用说了,一夜之间只剩一座空庄,至今未有丝毫线索,让所有人都疑神疑鬼。

接下来,峨眉派不知怎的失踪了几个妙龄弟子,流言暗传,是附近青城派有长老练功走火入魔,掳了她们去练邪功。

峨眉与青城互相猜疑,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随时可能爆发更大的争斗。

而静月斋的永宁师太,江湖人皆知她人武功既高,脾气又火爆,嫉恶如仇,最是看不惯哪些有违侠道之事。

哪怕只是一些算不上罪大恶极之事她亦是如此,可谓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偏又雷厉风行,从不因自矜身份而不出手。

这样的性子自是不怎么讨喜的,寻常人们忌惮她武功高辈分也高,绕道走就罢了,这些天里,却不知怎的,寻衅之人一波接着一波,火药味浓得很。

令有大大小小的门派不是这出了事就那有了嫌隙,整个江湖好像忽然进入了狂热的动荡期,四处可见火星四溅。

而最初被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七弦公子,反而不再那么受人瞩目,江湖日久不闻这位佳公子的消息,还有人觉得他大概已经死在哪里了。

而七弦,却是名符其实地在求医。

花白胡须的大夫沉吟了片刻,“恕老夫直言,这位公子恐怕不是得了什么症候,而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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