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兄 上——公子书夜
公子书夜  发于:2015年01月13日

关灯
护眼

这一天天没有下雨,那把竹骨伞不知被他抛去了哪里,红袖阁的妈妈依旧满面春风,甜腻腻地迎上来,“几位公子,看上了哪几位姑娘?我们这儿碧云碧玉……”

“你们这儿的花魁娘子在哪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念远自己都感觉有种诡异的宿命味道。

鸨母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一丝难色,“碧萧她现在有客……公子等等,我这就去唤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鸨母忽然改了口风。

“不必了,我们自己上去。”

第13章:人心恶险业障爱恨纠缠

见一行人径自往楼上走,鸨母有些不太乐意。

碧萧此刻确实是有客,她之所以改了口风,实在是因为碧萧现在正见的那位客人上不得台面,原本那种人根本就进不了花魁娘子的门,可今天碧萧也不知怎的魔怔了,执意迎了进去。

鸨母心知那人身上赚不了油水,才在这几位公子说要见花魁的时候耍了个心机,打算逼碧萧赶紧把那个家伙赶走了,出来挣钱。

然而这姑娘现在怎么说也是红袖阁的新头牌了,红牌姑娘一向是矜贵的,鸨母上去请人和男人们直接往里闯,相比之下后面那种情形实在是掉价。

她不得已作势拦了一下,喊道:“哎,公子——”话音还没落,白花花的银子从天而降,差点没砸得她乐开了花,连忙改口,“几位公子慢些儿走,楼梯抖着呢。”

碧萧的房间门扉紧掩,自从她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轻易不大出来见客了,都是由鸨母细细选了,再迎上来。

此刻她房间内却不是旖旎暧昧的景象,屋中气氛微凝,碧萧面无笑意,双手绞着一方丝帕,蹙了眉间儿压低声音,“你还来做什么!”

面色阴郁的书生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拿起来,贴到唇边,闻到上面沾着碧萧身上的花粉味,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地放下,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那事,没留下什么首尾吧?”

碧萧脸色一变,玉手轻轻拍在桌上,腕上一金一玉两个镯子被晃得叮当乱响,冷笑,“梁公子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梁君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脂粉堆起来的女人,眼前忽而闪过某个人永远只略施粉黛的脸,失神了一阵,点点头,“是,我也不懂。”话毕又复语,“你没占了她的屋子,很好。”

“别做出这幅恶心人的样子,给谁看!”被梁君的话戳中心事,碧萧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尖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蕊姬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自作多情给谁看!”

以为她不想住蕊姬的房间么?那才是花魁的正屋!那才是红袖阁里,乃至整条烟花巷中最奢华高贵的地方!

可她想搬却不敢搬、不能搬,就算现在成了红袖阁的第一人,阁子里的姑娘们、嗜钱如命的妈妈、来来往往的恩客,哪个话里话外不仍旧拿她跟死人比?

从前蕊姬是什么待遇?她现在又是什么待遇?稍稍端出点架子,就得提防人说飞上枝头变凤凰。

呵,飞上哪门子的枝头?!她碧萧本来就是凤凰,从来都不差什么蕊姬一点半点,而现在,连这个落魄书生话里话外,都暗示她不配住蕊姬的屋子。

她不配,这男人难道就配肖想!

碧萧话音刚落,梁君脸上就显出令人心惊的狰狞之色,睁大的双眼之中布满猩红的血丝,仿佛要化身为兽择人而噬,咬牙切齿地说:“自作多情?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只有她配不上我。”

他已然失态,连压低声音也忘了,伸手就要掀翻桌布,就在这时,碧萧屋子的门忽然被推开,一步之遥的门外,七弦公子站在那里,目光灼灼落在梁君身上。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梁公子。”

屋内两人俱吓了一跳,没料到会有人在门外,一般楼里的姑娘若有了客鸨母都会把别的恩客挡回去,更别提现在碧萧是花魁,身份更高一重。

梁君一见门口那几张熟悉的脸,就感觉阴风扑面,硬生生缓和了脸上扭曲的表情,换上茫然,“几位……怎么来了?”

然后看了看碧萧,勉强道:“我只是来看看蕊姬——”

“蕊姬姑娘的房间不在这里,梁公子。”七弦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含着一缕讥讽的笑意,“你不是要温书么?还是说,碧萧姑娘这里的茶,有助记忆?”

最初的惊慌过后碧萧也已经春风满面,她惯做笑脸迎人揣度人心的勾当,款款解释道:“奴家与蕊姬姐姐从前最是要好,梁公子来这儿,不过与奴家说说蕊姬姐姐罢了。”

七弦公子不置可否,一脚跨入门内,温念远与叶雷霆亦鱼贯而入,七弦顺手一挥衣袖,大门在身后“砰”地合上。

碧萧与梁君浑身一震,有点忐忑。

来人却显然要自在得多,七弦反客为主,自然而然地坐下,环顾了整个房间一圈儿,目光最后落在一张方凳上。

“碧萧姑娘的这张凳子看着不显眼,只怕整间房间的摆设饰物都抵不过这一张凳子的价值,想来一定是姑娘的心爱之物。”

一句话说完,碧萧还来不及震惊,梁君一眼瞥见那张凳子,脸色顿时铁青,他刚才竟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竟贪财至此,没狠心将这个东西处理掉!

“不过一张凳子罢了,几位公子今日若是要来捧奴家的场,只是你们来看到了,奴家已经有客……”

七弦公子完全不在意碧萧的解释,叹息了一声,遗憾地摇头:“可惜这张凳子的风格与碧萧姑娘整个房间并不大般配,我看着,倒适合蕊姬似的。”

说完他不再让那两人有说话的机会,长身而起,先冷冷看着碧萧,淡淡地说:“你想当花魁很久,论姿色论才艺,也算数一数二,可惜头上永远有一个蕊姬压着,你不服,可惜不服不能改变什么。”

然后又转身盯着梁君,面色更加冷凝,“你恃才傲物自视甚高,无奈家中贫寒,听闻红袖阁的花魁疏财仗义,资助过不少读书人,便费尽心机见了她一面,得了她的资助。”

梁君呼吸一滞,眼前的男人却更加冷厉,字字如刀。

“你对她心生好感,蕊姬待你却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你恨她有眼无珠不识你这颗蒙尘的明珠,又忍不住编织你与她相知相许才子佳人的美梦,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于是视蕊姬接待其他客人、赠与其余书生财帛为对你的背叛。”

“科举落第,你自思才高八斗,断无不中的道理,却听到别人在你身后议论,说你文章带有女儿脂粉气——你终于恍然大悟找到了自己落第的理由,皆因蕊姬赠你盘缠的缘故,是她,玷污了你堂堂读书人的正气!”

听着七弦不紧不慢却又步步紧逼的言语,温念远忍不住看了梁君一眼,无法掩饰眼中的不屑。

将自己的无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用了她人的钱财还要嫌弃她的钱财来得不干净,这种男人,委实叫人恶心。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从小读圣贤书,是正人君子!”梁君被七弦公子一层一层揭开隐秘心事,慌不择路想要一头撞出去,却被温念远一手拦住。

见此路不通,他狠狠瞪了温念远一眼,转头就向窗户冲去,叶雷霆冷冷一剑,封在窗口,“蕊娘果真是你杀的?禽兽。”

前狼后虎,无处可逃,而中间,七弦依然在一句一句地揭开他的罪孽。

“正人君子,爬蕊姬的窗户却熟门熟路,那位碧萧姑娘,没少给你协助吧?”

碧萧受了惊吓,有些歇斯底里,“我没想杀蕊姬!我没有!”

“对,你没有。你开始所想的,不过是引着梁君与蕊姬多见几次,希望蕊姬能对梁君生情,私奔或者从良都好,空出花魁的位置予你上位。”

目光深潭之水般凉凉地掠过碧萧,七弦依然看向接近奔溃的梁君,“那日你再度被鸨母拒之门外,只得继续爬窗,意图说服蕊姬拿上全部身家偷偷跟了你,却见到高如松正与她温存,然后……”

“闭嘴!”

“竖子如此无礼!”梁君喊得太用力,嗓子一下子嘶哑,呼吸之间仿佛在拉破的风箱一般,让人觉得无比难受,“蕊姬是被逼的,一定是的,她该为我守身!”

眼前一片昏暗,颓然地坐倒在地上,梁君恍恍惚惚地想起,第一次见到蕊姬的情形,那些好像已经很遥远的从前。

四面漏风的小破屋,一到黄昏就看不清书上的字,梁君为了凑赶考的盘缠,不得不去卖字画,然而门庭冷落,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就是那时,就是那时他看到一个与他家境差不多的书生,收拾了行囊要出发了,他拉下面子去打听,才知道红袖阁那位芳名在外的花魁,还是个好人。

是的,好人。

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好人。

不过一个女支子而已,做着开门卖笑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勾当,梁君打心底不屑,却又蠢蠢欲动,为了盘缠。

费尽心机之后,他终于得见蕊姬一面。

那几乎不施脂粉却清丽绝伦的脸庞,那盈盈的笑语那落落大方的行事;还有毫不掩饰的对读书人的欣赏尊重,以及她谈吐间的锦心绣口,最重要的——递到梁君面前为数不菲的盘缠。

让他彻底为之心旌摇曳。

第14章:烟销尽心既成灰应有悔

梁君开始频繁地寻些志怪闲抄、野史奇谈,夤夜里点起昏黄的蜡烛一遍一遍翻阅,那些风尘奇女子与清贫书生的传奇故事,并心下暗暗比较,自己与故事中的男人有什么差别。

然而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自己要比书中的幸运儿们更优秀、更加前程似锦。

这让梁君兴奋不已,开始不断地回忆与蕊姬见面时她的眼波、她的小动作、她的言外之意,愈发觉得蕊姬应该是钟情自己的,只是不好宣诸于口罢了。

几欲癫狂的书生接连数次前往红袖阁,却因根本拿不出什么缠头被鸨母拦在门外,连佳人的衣角都看不着一片儿,与此同时,一个个达官贵人却于他面前来了又去。

就在他愈来愈失望的时候,梁君碰上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碧萧。

碧萧为梁君出谋划策,攀上了蕊姬的窗台。

尽管被书生出现的方式吓了一跳,花魁娘子却并没有因此而恼怒,依然对梁君和颜悦色,只屡次劝他不要再做这些危险的事,若是盘缠不够,她可以再资助一些,相信梁君一定能够有番造化。

这让梁君更加坚定了蕊姬心中一定对他有意的想法,吞吞吐吐地告诉蕊姬,希望她不要再见别的男人。

然而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就算蕊姬愿意,鸨母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蕊姬对梁君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不过一笑了之。

然而梁君却认为,是因为他还无权无势无钱,所以蕊姬不愿意答应他——在他看来,这些女人都是热爱攀附权贵、穿金戴银的,尽管蕊姬看上去并非这种人,可惜在他心底深处,女支女、始终是女支女。

他一方面愤怒,厌她势力;一方面又自得,只要今科高中回来,她必然为他倾倒。

梁君不再隔三差五去找蕊姬,温习了一番四书五经,收拾行囊胸有成竹地赶考,现实却残酷地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仅名落孙山,甚至同科的考生们开始在他背后窃窃私语,明明只是捕风捉影的谣传,却说得跟真的一样——阅卷的大人曾当场嘲笑,说有篇文章作得像用胭脂水粉堆砌起来一般。

他们甚至煞有其事地说了几句那文章中的句子,梁君听见,犹如晴天霹雳,那分明是他的文章。

换了别的考生,到了此时必然默默地收拾行李回家再苦读一番,然而梁君忿忿然,他并不觉得是自己不够好,分明是别人愚钝,于是处处与人争论。

到最后,梁君的大名和他的所作所为人人皆知。

失落的男人灰溜溜地回了苏城。

想到他一走这许久,蕊姬该不知如何相思成疾、为他消得人憔悴,梁君总算好过了一些,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半分憔悴,依然宾客盈门,依然对所有人都语笑嫣然,依然对除他之外的落魄书生赠与金银。

梁君心中的恶意终于水涨船高。

他一路想了许久,都看不出自己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有什么问题,所谓的脂粉气,必然是蕊姬常年身处那种污秽之地,赠与他的盘缠也沾了歪门邪风。

不跟那个女人计较,已经是他大度,那个女人竟然还在背着他对高官纨绔们谄媚!

梁君再一次在碧萧的帮助下悄悄爬了窗台,如果……如果这次蕊姬听话,愿意带了全副身家跟他走,他就原谅她。

那一夜蕊姬屋里有人,是高如松。

梁君只得听着,听着蕊姬与高如松温言交谈,听着蕊姬与高如松下棋,听着蕊姬对高如松殷勤小意。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也就看不到,自己红得令人胆颤心惊的双眼。

就在这时,他听到高如松似乎要找些什么却没找到,与蕊姬发生了争吵。高如松怒气冲冲,甩了蕊姬一个巴掌,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后离开了。

梁君趁机爬进蕊姬的屋子,发现蕊姬散了一头青丝,半倚在床上,虚弱地微阖着眼,大概高如松大怒之下下手很重,让蕊姬有些晕眩。

听到有人进屋,蕊姬略带惧意地睁开眼,发现是梁君之后,又略略放松,“梁公子,你怎么……”

“蕊姬,我们离开这里吧。”一片阴影投在蕊姬身上,梁君站在蕊姬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蕊姬微微一笑,“谢谢你,梁公子,奴家身不由己,况且……奴家已有了心上了。相信梁公子将来一定能得遇名门淑女,直上青云。”

梁君没有回答,转身拿了妆奁匣子上的玉梳,扶起蕊姬,一下一下帮她梳着头发,压低了声音,“高大人怎么了,下这么重的手?”

“奴家也不太清楚。”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种人,又何曾真的被人放在心上呢,即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有一分酸楚一分无奈一分甜蜜一分向往。

却听男人近在咫尺的声音如从遥远的黄泉之下传来,“当然,怎么可能放在心上,你不配,贱人。”

蕊姬睁大了眼睛,想喊,却被捂上了嘴,想挣扎,晕眩感却铺天盖地而来,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她万分惊恐地想要转头看梁君,却只能看到缠绕在自己颈间,那一把从前柔丽现在却索命的青丝。

窗外,花开始落了。

等到蕊姬真的不再有声息的时候,梁君才忽然觉得慌张,他无措地在房间里转圈,狠了心尖,三尺白绫将曾经魂牵梦绕的佳人挂到了梁上。

漠然无声地看着梁上的尸体,梁君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变得异常清醒——有一个人知道他今晚在这里,碧萧。

然而解决碧萧比他想象的容易,碧萧反过来解决了他的问题——在她看到蕊姬的尸体之后,泪盈满眶,却是,喜极而泣。

死了好,死了也好。

羡慕了这么多年,嫉妒了那么多年,眼红了那么多年,终于,不用再屈居他人之下,多么的……畅快。

那天七弦公子被鸨母迎进来,隔着一道帘问答的人,是她碧萧,唱了那么多年的曲儿,没有人知道,她会模仿蕊姬的声音,惟妙惟肖。

也许这么多年来,蕊姬是她唯一想要超越的人,却偏偏,也是她唯一愿意模仿的对象。

借着更衣见客的名头让鸨母带着七弦公子先出去等了一等,碧萧轻车熟路地回了自己房间,接着更是混入姑娘群中,指责七弦是杀人凶手。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