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温念远这一系列行为始作俑者七弦公子完全保持了看客的态度,不闻不问。
直到耳根清净了,他习惯性地拿起茶盏送到唇边,刚沾了沾唇,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喝,放回了桌子上。
温念远很快回来,热腾腾的食物放到面前。
七弦定睛望去,清汤寡水一碗阳春面,汤清得能养鱼,面绞成一团也不知道熟没熟,零星几点葱花飘在上面。
看上去真是非常的……可怜。
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十几年了,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
在温念远坚定不移的注视下慢吞吞地抽出筷子,七弦夹起面条送进嘴里,咀嚼几下。
吃面这件事很难保持优雅,不过这人显然是例外,一碗惨不忍睹的玩意儿,硬是被他吃出了玉粒金莼珍馐佳肴的感觉。
更令人惊叹的是,围观了温念远下厨全过程后明明觉得连自己都不想吃那碗面的店小二发现,这位白衣公子竟然真的吃完了。
七弦搁下筷子,将碗推开,才拿正眼看温念远,似讥似讽,“你不应该忘记你父亲从小教导过你,君子远庖厨。”
那也是你父亲。念头在温念远心头一闪而逝,他知道对面的人大概永远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因而只是淡淡地回答:“我是江湖人,谈不上君子。”
“你本不用如此。”
“不算什么。”
温念远确实觉得不算什么,七弦是他的血脉相连的兄长,为他做些什么并不为过。
然而他很快发现七弦的面色有点古怪,那是一种……想掐死他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做的面真的非常难吃,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我亲爱的,弟、弟!”
七弦觉得自己再忍下去也绝对等不到某人听懂他言下之意的那一天,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算了还是直接说。
听了一顿数落,温念远无声地转开头,仿佛有点尴尬,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微微扬起了唇角。
弟弟……他终于承认了。
尽管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七弦公子惯常的讽刺而已,却还是让人心神不定。
有多少年了,他再没叫过他弟弟。
自从——
耳边听到衣袂飘拂的悉索声,转回头只看到七弦的背影,那人已经跨出了茶楼的大门,温念远连忙起身跟了上去,免得再迟一步又无影无踪。
店小二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看戏,瞠目结舌了半天,等到人走茶凉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突然醒悟过来,那客人还没给茶钱!
打赏归打赏,茶钱是茶钱,打赏是自己的,茶钱是老板的,那人没给茶钱,岂不是意味着他要把已经落进自己口袋中的白花花的银子掏给老板么。
他哭丧着脸嘟嘟囔囔,活该!叫你看戏!叫你看戏看得收钱都忘了!你个笨蛋!
还在他懊恼非常的当口,身边忽然一阵冷风飘过,小二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一转头,差点没尖叫出声来。
身后原本没人的,这会儿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个少年人来,背着个大布包,幽幽地站在那里。
“你……你……客官来杯茶么!”小二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这时候还不忘做生意。
青桐拿出银子,放到小二掌心,“我们家公子的茶钱。”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很快不见了踪影。
妈呀!没、没有脚步声!回想到刚才给钱时触到的手指,那真是冰凉冰凉的,比数九隆冬的雪水还凉。
他、他该不会见鬼了吧?小二白眼一翻差点没晕过去。
而青桐已经远远地缀在自家公子的身后,公子身边,还有那个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青桐一直觉得,他是离他家公子最近的人,他就是他家公子的琴。
可有时候他觉得,也许,那个男人才离他家公子更近。
至少,如果是青桐自己做了那么一碗面,他家公子是绝对不会吃的。尽管,他也不可能做出水准那么差的面。
温念远到底清不清楚,他已经得到了他家公子多大的优容?
没有关系。
按下心头略有点乱的思绪,青桐的脚步变得更加安静,他只是一把琴,他只需要永远做公子的琴,就能永远陪着公子。
毕竟,那两个人,是兄弟。
七弦没有管一直跟在身后的温念远,径直回了烟花巷,他慢慢地走过一间接一间的花楼,这个时间这些勾栏大多没什么客人,很多姑娘甚至还没起床。
等他走到红袖阁的时候,红袖阁的大门紧紧关着,显然也还没开始一日的营生。
只有那甜腻腻的脂粉香气,依然无时无刻不萦绕在鼻端,就连死亡都不能阻止这种暖情的暧昧味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低低的啜泣声,好像有人在哭,哭声却不敢放开,压抑得很,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觉得胸闷。
远远看着,像个男人,穿着普普通通,哭得有点失态。
“又是一个。”
“这是第几个了,蕊姬姑娘这一死,全城的男人都得哭一哭。”
“可不是,这一天里就好几个来哭了,倒比死了老子都伤心,男人嘛,不管有钱没钱,哪个不喜欢逛逛窑子呢,不过为了死了的婊子哭,也太难看了。”
“别这么说,蕊姬姑娘是个好人,要有机会从良,谁愿意在那种地方待着。”
“也是。”
“……”
听着人们小声的议论声,他们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对七弦公子和温念远这种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不过,好人?
一个风月之地的花魁娘子,身后的评价不是艳冠群芳色艺双绝红颜薄命,而是好人?
这倒真是有趣。
七弦在红袖阁的门前停了停,没有敲门,接着继续往前走,一直绕到红袖阁的后院。
从这里抬头望去,二楼往右边数的第一间房间,就是曾经的花魁蕊姬住的地方。
“房间里应该还有线索。”温念远走到七弦身边,随他一同往那边望了望,沉声道。
身边人不置可否,轻声说:“你看,一个人都没有。”
姑娘们、丫鬟们、仆妇们、护院们,一个都没有,整个红袖阁静悄悄的,倒像是一处坟茔。
竟这样干净。
若说是为蕊姬服丧,绝对没有可能,女支院没有为死了一个姑娘就不开门迎客的道理,哪怕死的是头牌也一样。
这种情形倒更像避灾。
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入院中,七弦闪身上了二楼,敛声屏息地靠在蕊姬房间的窗边。
温念远随之而来,遭了七弦公子一个飞眼。
蕊姬的房间里面有人!
两个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相同的信息,这个时间在蕊姬的房间里,无法不令人生疑。
七弦示意边上人不要轻举妄动,自己侧耳倾听着房间中人传来的动静。
那人的呼吸平缓而沉稳,显然是个练家子,而且武功绝对不差,却一直一动不动,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
温念远忽然脸色一变,杀气!
他伸手一揽七弦,两人堪堪侧身,一道白光破窗而出,剑光映日生寒,几乎擦着鼻尖而过。
“小心!”温念远把怀中人往身后一推,袖中黑影一闪,迎了上去,窗框碎裂的声音中两样兵器相撞,发出诡异的声响。
第5章:痴情人情难抑埋骨留香
江湖上常见的兵器无非是刀枪剑戟、夺魂钩流星锤之类,稍微再猎奇一点的诸如折扇铁笔拂尘木鱼也不是没有,温念远却一概不用。
他手里是薄薄一册书。
书剑相交间蕊姬房中的神秘人就势破窗而出,另挽一个剑花,直刺温念远面门,明媚阳光下竟带起隐隐雷霆之声。
温念远回书一挡,看上去脆弱不堪的薄薄书页灌注了内力,顿时坚硬如铁,生生挡住了带着迫人寒意的剑尖。
电光火石间几度交手,两人谁也没讨着便宜,温念远见对方长剑向他下盘扫来,顺势一提气,脚尖轻飘飘点在轻薄锋利的剑尖上,压得剑势一沉。
“阁下好功夫!”持剑人赞了一声,声音清朗,并没有被窥破行藏的气急败坏,敛了杀意,翻身落在院中。
温念远这才看清与他交手的男人,眉目疏朗英挺,手中长剑较一般的剑要细窄一些,出剑时犹如雷雨之夜天幕中的闪电。
回响起刚才的雷霆之声,温念远垂下手,不太客气地开口,“雷霆剑叶雷霆?”
他打量人家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他,见温念远道破他的身份,叶雷霆倒是波澜不惊,微微一笑,收剑抱拳行礼,“在下正是叶雷霆,尊驾好俊的身手,不知如何称呼?”
叶雷霆是近些年江湖上素有侠名的年轻剑客,自紫焰门门主凌云天跟自家圣女私奔了之后,武林年轻一辈中他也算是个人物了。
可惜温念远显然对他不感兴趣,在叶雷霆收敛杀意之后,完全漠视了之后的寒暄,转而去看刚刚被他拦在身后的七弦。
然而院子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第三人的身影。
温念远心里一惊,很快意识到叶雷霆是江湖中人,而那人,是不愿意在这种人面前以真面目示人的。
他将书册收回袖中,提气纵身,三两步自已经被破坏了的窗户翻入蕊姬房间,留下完全没得到回应的叶雷霆呆立在院中。
叶雷霆涵养极好,平素行走江湖见得多了,许多武林中人尤其是独行客,大多都有些脾气古怪。
他并不怎么介意对方无礼,倒是对自己竟然不知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武功高强的青年感到意外,而且他刚才在房中的时候,分明察觉外面是有两个人。
……不对,也可能是三个。
而出来之后,剩下两个却忽然无影无踪,这意味着什么?
挥挥手,压下心底淡淡的疑惑,他随着刚才那个男人回到蕊姬的房间,却见里面赫然站着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刚才与他交手的男人,另外两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个人的背影上,普通的白衣被他穿出了某种带着蛊惑的味道,整个人修长挺拔,却又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慵懒。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那个人转过身来,而他的脸……他的脸上戴着面具,狰狞的厉鬼形状,如同传说中的修罗夜叉。
白衣面具、青衫小僮。弦断知音少,白衣夜染霜。
“七弦公子?”叶雷霆虽是疑问,声音却稳,对于鼎鼎大名的传奇人物出现在一个花魁的屋子里可能令人意外,但如果是死了的花魁就另当别论。
白衣人并不回答,只淡淡看了叶雷霆一眼,略略颔首,语速低而缓,比他的背影更能蛊惑人心,“叶少侠认识蕊姬姑娘。”
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
叶雷霆一怔,目光扫过七弦公子身后的青衫小僮,又看了看刚才跟他交手的陌生高手,揣测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七弦公子一向独来独往,身边除了一个琴童,没听说还有过别的朋友。
等等,没有朋友,但是有另一个传说——客栈。
客栈?
他仔细看了看温念远,然后才对七弦公子点点头,眉目间流露出一丝惋惜,看得出满怀遗憾,“蕊娘与我相识多年,叶某视她为红颜知己,一朝命丧,令人扼腕。”
称呼蕊姬为蕊娘,看来这位叶少侠与蕊姬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在梳妆台上的一朵珠花之上,停留片刻,又转头看向七弦公子,“七弦公子来此,是觉得蕊娘死得蹊跷?这位是——”
七弦看了温念远一眼,目光平静无波,“不认识。”语罢不再多言,拨开温念远和叶雷霆两个障碍物,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上面摆的东西。
几盒妆奁,一面铜镜,一把玉梳,几朵珠花。
那几朵珠花搁在妆奁盒子外边,可以想象不是刚刚自发间摘下来,就是打算戴上去。
伸手打开妆奁盒子,各色钗环流苏、通草搔头、耳坠绢花以及芬芳各异的胭脂水粉,摆得很杂乱随意。
“有什么问题么?”叶雷霆看着七弦公子的一举一动,适时地问了一句。
然而对方无动于衷,仿佛不曾听闻一般,反而温念远冷冷看了他一眼,“闭嘴。”
寻常人到这儿就要恼了,叶雷霆却是出名的好脾气,一笑了之,真的闭了嘴。
七弦合上妆奁匣子,又在蕊姬的房间各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位花魁娘子的房间如同一般女儿闺阁一样看上去干净整洁、引人遐思,细细看去种种物品摆设用具却都是上上品,不是一般地奢华靡丽。
而在一些私人处,外人不会翻看的地方,比如衣箱之类,却不如外面齐整,东西都摆放得很随意,说不好听一点就是凌乱。
有意思。
七弦眉梢轻挑,露出一点讶色,这位蕊姬姑娘,真是个矛盾又有趣的女人。
见他不再四处查看,叶雷霆终于再次启口,“如何?蕊娘她——”
“你记得那天进来时有看到那张翻倒的方凳么?”七弦再次忽略了叶雷霆,看向温念远。
温念远想了想,走到一处,“依稀在这里,嗯?”他疑惑地看了看那张小方凳,那天看到的东西好像并没有那么小。
被人换了?
“叶少侠既然与蕊姬姑娘相熟,可知她会不会武?”七弦看温念远的表情已经确定了心中疑惑,转而将目光投向叶雷霆。
终于不再被当透明人的叶雷霆虽然几度被忽略依然风度极佳,摇了摇头,郑重地说:“蕊娘只是普通女子,并不会武。”
七弦点点头,“既然不会武,以女子的力道,如果自缢,无法将垫脚的那张椅子踢那么远。”
他强调的是那张,而现在放在这里的这一张,显然已经轻巧得多。可见杀人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错误,甚至还回来过!
“女子之中也未必没有力大者。”叶雷霆提了一句。
就听那人面具之后传来一声轻笑,语意含了三分讥讽,“那么她便当不了花魁。”
要是个力大无穷的姑娘,恩客们先被吓走了,哪儿能红极一时。
“青桐。”
站在角落中的青衣小僮上前,伸手掏出手绢,让七弦公子将双手擦了,然后收回来,又无声地站远。
江湖人都知道七弦公子身边跟着这样一个琴童,叶雷霆却现在才认真看了青桐一眼,行走间竟能毫无声息,静下来就如同不存在,这样隐匿行藏的功夫,武林中有几个人能做到?
青桐低眉,如同感觉不到身上打量的目光,垂首侍立。
正在沉思中,叶雷霆的思绪乍然被七弦公子突然的声音打断,“叶少侠还未说过,鬼鬼祟祟在蕊姬姑娘房中做什么。”
“并非鬼祟。”他正想解释什么,忽然眉头一皱,“在这里交谈终究不是正理,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
温念远和七弦也知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没有异议,三人从来路退回,只是刚才被叶雷霆和温念远交手中弄碎的窗框已无法修补,只得让它就这么着。
只要红袖阁中的姑娘们没事不进这间死人屋子,一时半会儿应该发现不了。不过人走茶凉是千古至理,就算有人发现了大概也不会怎么样,谁会为死人出头呢。
三人从后院离开,只一晃的功夫,叶雷霆就发现那个七弦公子的侍童又不见了,不知道正藏在哪里,当下心中更多了一分凝重。
几人离开烟花巷的路上又陆陆续续遇到些面露悲痛之色匆匆来了又匆匆往外走的男人,估计都是蕊姬姑娘的倾慕者。
七弦冷眼看着他们的穿着打扮,从高门富户到穷酸秀才均有,粗布衣衫夹杂在绫罗绸缎中显得很是萧索。
他们三个走在中间,七弦公子的面具相当引人注目,引来频频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