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兄 上——公子书夜
公子书夜  发于:2015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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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温家夫妇留在原地,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糅杂在其中,一时难以形容。

“我早说不该放任弦儿独自闯荡江湖,现如今移了性情,倒如何是好?”黄鸾云狠狠按着刀柄,这双弯刀还是当初温于斯送予她的定情信物,刀柄上一侧刻着“于斯”二字,另一侧是出岫之云,暗合了她的名字。

平时她极是爱惜,现在却浑然不顾,连那两个字将她的指腹咯出深深红痕都没有察觉。

温于斯也是心下恼怒,却不能如身旁这妇人一般沉不住气,挥了挥袖子喝道:“行了!弦儿大了,怎么能不出江湖?将来这温家还要弦儿继承,问题的根源还在那人身上,解决了他,弦儿会清醒的。”

他说完止口不再提此事,转身往书房方向去了,黄鸾云咬了咬唇,也只能先自回房不提。

两人离开后,远远的,仿佛有一片灰雾在花木丛中倏忽一闪,温无衣阴沉着脸,一步步走出来,眼中还有来不及隐去的不甘心。

从小都是他的……明明他才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自生来身康体健乖巧听话,他的爹娘眼里,却始终都只有那个病恹恹的弟弟,连温家家主的位置,都想传给他。

甚至——甚至连那个不祥之人,得到的关注都比他多,无论那关注是好是坏,至少都是关注不是么?

他这么多年来起早贪黑,一心练武,只希望凭借自己的表现赢得爹娘的关注,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大儿子,也是很优秀的。

却偏偏事与愿违,无论他多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资质平平的事实,幻音术至今仍停留在第四层。

而他一直看不起的弟弟,从出身起就缠绵病榻一副随时要死的样子,后来虽然病愈,却热爱读书胜过习武,甚至扬言要给温家考个状元回来,只会日日在西窗下苦读。

就这么一个废物,到了十三四岁上等那个命犯血煞的温临离开温家时才忽然执意开始习武的废物,竟在短短几年间进步神速,一下子超越了他不说,还隐隐有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势。

温无衣不想承认他们天生根骨真的有差,也许……也许是他的爹娘有什么提升内力的丹药秘籍,却不曾让他知晓。

他们……真的太偏心了。

温无衣眼中闪过阴翳之色。

温府之中山雨欲来波诡云谲,温念远却全然不顾,此刻他忧心如焚,只一心想见到那个男人。

循着古琴之音往北掠去,身周景物飞速变换,他将轻功踏雪发挥到淋漓尽致,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然而最后停下来的是他自己。

因为到这里时,他耳中那悠远的琴声忽然一变,原本从一个方向传来的飘渺之音,像散落成了漫天星辉,从四面八法围拢而来,如影随形,织就一张密密的网,并不为让他无处可逃,却要让他无处可去。

那是七弦无声的拒绝。

拒绝与他相见。

琴声和风送来,吹得他青衫猎猎作响,卷起拍打在他自己身上。眼前有重重幻觉潮涌而来,七弦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嘴角含笑却白衣染血。

七弦的身后温于斯伸掌作爪,抬手就要拍碎他的天灵盖,嘴角边笑容狰狞可怖。

温念远急切地上前一掌拦住温于斯的招数,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七弦胸前突然出现一截刀尖,一蓬血花绽开,温热腥咸的鲜血溅在温念远的脸颊上,他目眦欲裂,看到七弦身后握着双刀的黄鸾云,正温柔开怀地对他微笑。

滔天的愤怒和绝望涌起,眼前的七弦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沉沉向后倒去,他伸手去够,却够不到,只见那人低声呢喃着什么,对他弯起嘴角。

他看清了口型,七弦在说:“我恨你。”

痛苦从灵魂深处叫嚣着翻涌而上,喉头一阵腥甜,血气四散,温念远灵台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清晰地知道他刚才所见所觉一切都是幻觉,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幻觉却完全可能成为事实。

这是他心底深处,最不愿面对的魔。

狠狠咬破了舌尖,温念远浑身一震,骈指连点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毫不迟疑地封住了自己的听力,又闭上眼拒绝幻觉,干脆解了腰带将眼蒙上,连光影的变化都拒之门外,然后屏住呼吸,仅凭内息支撑。

五感去其三,整个世界顿时清净下来,如堕入一片虚空,没有任何依赖可恃,心境反而澄明。

做完这一切,温念远不再停留,重新开始前进。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心头那一点妄念,化作最敏锐地感知,找寻最正确的方向。

******

七弦平静地坐在树下,古琴置于膝上,心无旁骛地弹奏着,目光随着自己的指尖而动,只在琴弦方寸之间。

风从林间吹过,落叶萧萧而下,簌簌飘零,积在他衣上发间,他却似无所觉,并不拂去,只偶尔抬眼目视它们随风翻飞,带着灿烂的死气,逐渐将他掩埋。

当年再年幼无知,在被一次次喂药取血之后,他也能回过味来自己从未发烧劳累,吃的更不是什么补养身子的太平方子。

有哪一张补方,会让人痛苦到恨不能从未曾活着。

可他从来都不问为什么,开始温于斯亲自来喂他的时候,他只是用他纯黑如墨的双瞳无声地盯着对方,直看得温于斯心虚停手。

后来温于斯学乖了,不再亲自来喂,只派了温家弟子,将房间守成铜墙铁壁,直愣愣地给他灌下去。

那些时刻七弦就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默念娘亲给他留下的口诀,调动身体里微弱的那丝内力,守住自己的神智,不让自己因为过于痛苦而咬舌自尽。

直到那一天,自己在床上痛苦地翻滚的时候,窗格子被笨拙地悄悄掀开,毛绒绒的脑袋一点一点从窗下探出来,乌溜溜两丸黑水银般的大眼睛,咕噜咕噜来回转,好奇地看过来,正对上他的目光。

那小孩看着他满面通红汗流浃背的痛苦模样,惊讶地张大嘴巴,一路小跑从窗边跑到门边,推开大门扑到他的床沿,努力地想用手指去够几欲发狂的他。

“哥哥,你也生病了吗?你要死了吗?呜……哥哥,不要死,小弦抱抱,哥哥不要死。”

七弦喘着粗气看着他,这是那天他看到过的病怏怏的小孩?如今竟已会跑会跳了,反而是他,整日躺在床上,与药罐为伴。

此时的情景与当时何其相似,只不过角色反了一反,他在床上,他的弟弟却在床下。

痛苦依旧,脑中却隐隐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猛地伸手,拽住那个孩子正努力试图爬上来的手,双目通红地望着他。

脑中一一浮现浓郁的药香,雪亮的刀锋,淋漓的鲜血。

没有人告诉他,七弦却在那一刻,隐隐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他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应是因为,这个孩子……

如果,如果——现在杀了他的话,他的苦难,是不是就结束了?

有那么一刹那,当时的七弦几乎想动手,房中只有他和他弟弟两个,他弟弟更是对他毫无防备,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全占。

他拽着对方手腕的五指收拢,用的力气越来越大,那孩子却浑然不觉房中的杀意,反而借着拉力,笨拙地爬上了床。

他一扭一扭地爬到哥哥面前,担忧地伸出一只手去摸对方的额头,他还小,只知道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娘也是这样伸手过来的。

“呼……呼……哥哥,还痛不痛?”不知性命已落入他人之手,他认真地瞪大眼睛,对着七弦吹了吹,一脸的天真懵懂,“吹吹就不痛了,哥哥,你不要死。”

然后咬着嘴唇,摸摸七弦紧紧扣在他脉门上的手,侧躺下来,抬起胳膊想要把七弦抱在怀里,却最终因为自己个头明显比对方小,变成了缩进对方的怀中。

七弦神色复杂地看着一拱一拱团进自己怀里毫无防备的小孩,就听他奶声奶气地说:“不痛不痛,哥哥的病要快快好起来,等小弦长大了,小弦保护你……”

心中欲念纠缠,气血翻涌,只怀中一点暖意,和耳边循环往复咒语一般地呢喃,不自量力地说要保护他,仿佛成了魔魇,简直……要纠缠到不死不休。

指下琴弦忽然一哑,仿佛被什么外力打断,从回忆中惊醒,七弦还未回头,便整个人都被裹入一个温暖的怀中,他一回头,就看到了双目还蒙着腰带的温念远。

“我会保护你,谁也不能再伤害你,哥哥。”他将七弦紧紧箍在怀中,沉稳而坚决地说,恍惚间一如当年。

时空交错,乱了人间。

七弦怔了好一会儿,仿佛有点怅惘,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上他的脸,温念远任由他指尖肆虐岿然不动,俨然如化山岳,要震慑这群魔乱舞的凡世红尘。

这模样却让他怀中人莞尔,七弦五指灵活地在他脸上游移,尾指轻轻一勾,勾下他障目的腰带绕在腕间,嘴角擒笑,尾音轻快,似有情又似无心,“衣服脱得这般快,你可真是……银乱。”

第42章:碧落黄泉隔人间

失了腰带的青衫随风轻扬,肆无忌惮地露出其下一抹别样颜色。温念远解开封了的感识缓缓睁开眼,只觉得耳中灌入的悦耳男声比刚才有心诱人的琴声更加魅惑。

他伸指去拈缠于七弦尾指上的腰带,触到对方微凉的肌肤,指尖却像倏而燃起了一团火,热辣辣地烧至透骨。

总觉得七弦那“银乱”二字余音袅袅,仍旧在空中千回百转,带着某种似有若无藕断丝连的缠绵,窃窃侵入他每一寸神魂。

低头看自己失了束缚空荡荡的腰身,温念远哑然,手掌轻晃,将那腰带一道道缠于指掌间,执着另一头的七弦那恼人又不安分的手也就不由自主地被拉过来,最终网中游鱼般落入温念远掌心。

相依相偎。

远远看着,宛如一线姻缘。

怀中的身体如此真实美好,连那人作怪的手也已经一同握紧,温念远轻轻长出了一口气,让七弦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沉声道:“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七弦恍若不闻,面上不见丝毫动容,既不迎合也不反抗,任由温念远随意摆弄着暧昧的姿势,自顾自垂下眼睫,仿佛刚才挑逗的不是他,拒绝的也不是他一样。

温念远看了看他的神情,略微有些失落,也许他已经不想提起当年往事,也许他只是仍然不信任他,无论哪一种,都只会让温念远明白,真相一定十分不堪。

“不想说也无妨。”抽回一只手将七弦发间肩头的落叶拂落,他沉沉按在他肩膀,“你只管安心,我查。”

白衣的男子终于挑眉,就着靠在他人胸膛的姿势抬头望,讥诮地一笑,“余者皆不论,至少他们对你可谓用心良苦,你待如何?”

听出七弦眼中的嘲讽之意,温念远没有反驳,只说:“你放心。”三个字外再无解释。

七弦冷哼了一声,也就不再就此多说,手轻巧地从缠绕两人的腰带中滑落,一手捏着另一手的手腕徐徐按摩,并不十分在意地说:“那你就便去吧,我必然等着。”

说是等着,却全无诚意,从眼神到语气都透着敷衍之意,敷衍之下还带着一分索然无味,似乎觉得十分没有意思。

温念远没有在意他这样随意的态度,手中犹自握着已经没有了那一头的空荡荡的腰带,蓦然问:“爹……温家主刚才说你寿元无多,怎么回事?”

“不喜欢我,自然要咒我死,这都不明白?”七弦凤眸一转,余光扫过温念远脸庞,冷笑,“可惜我好好的,只怕不能走在他前头。”

微嗔似怒的语气,带着不屑与冷嘲,和过耳不过心的随意。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就好像温于斯那句话真的不过是气极时刻脱口而出的恶毒咒骂而非真实存在一般。

温念远却冷下了脸,语气变得严肃,“你说谎。”

“你这样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脑袋,也能知道谁真心谁说谎?别说笑了。”七弦像是不耐烦了,推开温念远,抱琴要走。

一步未迈出,已经被人拦住。

背着阳光的阴影投下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果然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当年只到他脖子的小孩儿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了整整半个头。

认真要拦他的时候,颇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气势。

“你知道么,哥哥。”温念远伸手接过七弦怀中的古琴,“你说谎的时候总是毫无破绽。但太过完美,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父亲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还有多少年寿命。”前面他还气势磅礴,提到七弦还能活多久的时候,这个向来都冷硬的男人声线中居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七弦竟然觉得自己这个看似清冷实则木讷的弟弟比阳光还要耀眼,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

发现自己已经明显僵持不过,七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取决于你。”

他伸指点了点温念远的眉心,这个平常分明有几分旖旎风情的动作,此刻却带着沉重与死亡的意味。

“如果你现在回去,告诉温于斯和黄鸾云,你只是鬼迷心窍,现已经对我没有半分留恋,要将我赶出此地,终身不再见我一面,那么我还能多活几年。反之——也许现在我就会死在你面前。”

温念远悚然,将古琴随手一送,内力相托之下稳稳甩到树干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惊动,齿间却已有森森寒意,“他对你做了什么?”

语气森然,显然这回无论七弦想不想说,都不得不说。

七弦耸了耸肩,对于自己生死,他其实并没有多在意,这些年来行走在生与死之间的灰色地带,看过太多爱恨荣枯,明白痛苦怨愤都只属于活着的人。

对长眠者而言,他们已什么都不会拥有,也什么都不会失去,喜悦或着悲哀都只在尘世,幽冥之中唯有无知无觉的安然。

可温念远在乎。

“哥哥,你不要死。”——他从温念远沉郁的眼神中,看到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那些幼稚言语。

原来他还是不改初衷,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不想让他死。

温念远瞳孔忽然一缩,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因为站在他对面的七弦,突然开始宽衣解带。

刚刚还调笑过他,说他解了腰带是衣服脱得那般快太过银荡的男人,此刻解起自己的衣衫来,却是优雅得好像只是在做一件对花饮酒邀约作歌的风雅事。

“你——”温念远再说不出一个字。

皎洁如溶溶月色的白衣随着衣袂飘拂之声从七弦肩头滑落,一件一件,直至眼前人上半身已不着寸缕,青丝披散半身,雪白底子上两点嫣红,微微挺立在艳阳下微风中,简直能让人心驰神荡,情色已极。

如斯情状,七弦脸色却无半分情色魅惑气息,甚至收了平常慵懒随性的模样,平静得让人不敢起丝毫轻薄之意。

温念远怔住。

却不是因为眼前风景如画令人无法自持,而是因为他清晰地看见,在七弦的侧腰至胸腹之间,有诡异的道道墨色蔓延,如狰狞张扬的有毒藤蔓,又似某种鲜少现于人前的神秘标志。

无论是什么,温念远都知道,那绝对不可能是对七弦身体有利的东西。

震撼只在一瞬间,他立刻回忆起让七弦做出此番举动的那个问题,他忍不住伸手,按上那妖异的墨色,却惊讶地发现指尖才轻触,那纹身就像有生命有自主意识一般,在七弦皮肤之下缓缓流动起来。

“这是——”他指尖蕴起三分内力,试图透过七弦的肌肤,截住那诡异流动的纹身,却发现那东西更加活跃,简直有种沸腾的感觉。

七弦垂下眼,看着温念远按在自己身前纹身之上的手,淡淡地说:“你不是问我温于斯为什么敢说我寿元无多?这邪蛊来自南疆,名曰舍身子母蛊,子蛊由你爹亲手放入我的身体,母蛊么,呵,当然在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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