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可千万不能再这样了。"
"洛无极,去睡吧,明天早起。"
"......"
第二日,仍旧是巳时初,禁卫军跑马场一派热闹景象。
今天不但黎巡和洛自节早就挑好了马等着,洛自持也冷冷地立马在一旁。
在众人的指示下,洛自醉不厌其烦地不断重复着基本的动作。
下午,洛自节和洛自持轮番上阵护卫左右,总算渐渐地,他的马也跑得像模像样了。有两位兄长在身边,他更是没什么顾忌,刚学会控制奔马,便驾马飞驰如疾风。虽然这回他像是已经掌握了技巧,也适应了马上起伏,众人还是捏了一把汗。
到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尽兴了,这才下马,到黎巡的主帐小小地庆贺了一番。
临了送他们三人回宫,洛自持冷道:"多谢拾月君、涧雨君。"
"洛二哥生分了,小事不必言谢。"黎唯淡淡道。
"小弟与栖风二哥也算朋友一场了,这算不得什么。"宁姜笑回道。
洛自持点点头,望向黎巡:"这两日你多照顾些。"
"那是自然。"
说罢,洛自持望着洛自醉,望了一会,轻轻一笑:"自醉,二哥知道你很努力。不过,记得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是,二哥。"
之后,他便不顾黎巡和洛自节已经呆怔在墙头,转身跃走了。
洛自醉目送他走远,作揖道:"黎二哥,三哥,我们回宫去了。"
"啊......嗯。"
"......唔。"
三人带着三个孩子慢慢走在偏僻的小径上。天色已全黑了,一轮微有些缺的月,镶在东面的夜空里,银色的光洒满周围。
"两位哥哥,实不相瞒,我宁家,已经选择了太子殿下。宁姜向神发誓,绝非虚言。"宁姜倏地停下,举起右手,道。
黎唯和洛自醉都住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就听黎唯道:"我信你。我黎家,唯圣上旨意是从。"
洛自醉勾起唇角,轻声道:"我洛家,也谨遵圣意。"
缓缓走回风鸣宫,站在宁姜的献宜殿外,三人对视一笑,无言别过。
第九章 狩猎惊变
钟息山庄,位于徵韵城远郊,靠近奉州城,是池阳皇家猎场之一。它所圈用的林地,有五六座山、三个原野之多。除非节令,平日禁平民百姓进入。它也是帝后最为中意的猎场,不但猎物众多,且风景秀美。大致概述起来,便是八个字--山明水秀,林疏原广。
长长一列仪仗越过草地,缓缓朝钟息山庄的别院而去。
上千匹马,几十辆华丽无比的马车,整个行列,只能以浩浩荡荡来形容。
某辆马车中,洛自醉靠在软绵绵的矮榻上,正睡得舒舒服服。
洛无极坐在榻边,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睡脸。看了许久,却不见他有醒来的势头,不禁颇觉无趣地皱了皱眉,移到小窗口边,揭开窗幕。
窗虽小,但也足够望见外头的景色了。
洛无极自出生到入宫,从未出过洛家半步,更别提出徵韵城,看这种天然风光了。
一时间,他睁大一双漂亮的眼,半张着嘴,激动得心境起起伏伏。若不是顾虑车内某人还在沉睡,停在齿边的惊呼早便冲了出来。
广袤的、蔚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纯净如青色的水面。若他的手能伸长些,若他能跃得更高些,若他可使风更顺畅些,他便能触摸到这片天空了吧。肯定和丝绸一样柔滑。
天的尽头是延绵起伏、掩在薄雾中的山脉。山,是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的圣物。大伯父说过,男儿当如山般坚定不移。原来,山便是如此雄壮且又默然的。
山下是广阔的树林。和宫里的林子不同,这里的树木连成一片一片,仿佛看不到边际。林边,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河。河边的白沙滩上,栖息着许许多多鸟......那应当是鸟吧,远远看去,那些鸟不过是些色彩艳丽的点。鸟,也有这么多种颜色的么?都是什么鸟?
河和马车之间,便是无垠的草地。
高达两三尺的草,有些仍枯黄,有些却已返绿。
风吹过,草丛随风摆动着,自草中露出的兽群,悠闲漫步。每只兽都有着修长的腿、大大的乌黑的眼睛。
好漂亮的野兽。
这是什么?
"啊,鹿。"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洛无极转过脸,便见洛自醉盘腿坐在他身后,微倾着身子斜靠着矮榻,右手支着头,左手端着杯茶,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那群兽。
"鹿?"世上还有这种野兽么?从未听伯父们和爹提起过。
"不错。看起来像是梅花鹿。"
"梅花鹿?"
"你瞧它们身上,都有梅花状的斑点。"
"果然。"
"我以前也从未见过鹿,只是翻过动物图鉴。"
"动物......图鉴?"是他不曾听过的词语,这让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离他很远。洛无极望着洛自醉,沉默了一会,转头去看那群因警惕马蹄声而奔跑起来的梅花鹿。直到它们跑得不见踪影,他还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洛自醉瞧着他的侧脸,想着方才他惊奇的眼神。那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该有的眼神。然而,却也让他觉得,这种眼神是不该出现在洛无极眼中的。因为,洛无极并非一个普通的七岁孩童。
他七年来就只在洛府中生活,从未出去过,对外面知之甚少--甚至可说是一无所知罢。
这孩子,一定会和他一样,向往外面的世界。甚至,比他还向往。
洛自醉略微思索了一番,眼睛一亮,微微笑道:"无极,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我这人文亦不成武亦不行,没什么可教你的罢。"
洛无极斜他一眼,又望向外头,低低咕哝:"其实,你念书也不错。"
承认他念书的能力,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洛自醉放下茶杯,正色道:"你从未见过外头的景物,必定好奇得很。回宫之后,我便都绘了图给你瞧,告诉你世上都有些什么。自然,这里和我原本的世界会有些差距。不过,我想,马、鹿、鸟、桃树、柳树都分毫不差,若真有差别,也不会太多。"
"绘图?"洛无极直起身体,凝望着洛自醉,眼里跳动着星星点点的惊讶和欣喜。
"不错。野兽、草木、山川,一切我知道的,都绘给你瞧。"看他露出渴望的神色,洛自醉不知该高兴还是同情,或者--
"好。"洛无极不住的点头,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外头那么好,那么大,看起来都舒畅。也难怪你一直想着游荡世间。我一定要随着你去,哪里都走个遍。"
"你若定要随着我,便得好好习武、识字念书。最重要的,便是听我的话,别意气用事,保命要紧。"
"嗯,若没了命,便别提出宫了。"
"不错,你明白就好。我们只做有把握的事。若有五分以上的危险,宁可绕远也不能做。"
"......,你和我爹当真差好多。"
"你听我的么?"
"......"
"洛无极?"
看他别过脸,装作被风景吸引住,洛自醉不禁失笑。也罢,慢慢来就是。他心里清楚,改变一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可能,也改不过来了罢。
接下来,两人都默默地望着窗外那生机勃勃的原野。两人的脑海中,都构想起他们往后的日子。
清晨辰时自皇宫出发的狩猎队列,直到将近傍晚时分,才进入钟息山庄。而到达别院,已是天色转暗的时候了。
别院建在一座石山的山腰上。这石山怪石嶙峋,山腰部恰有一块平石向外斜斜伸出,别院正矗立在上头。大小院落依山势上下分布,错落有致。
洛自醉住的地方,正是最边缘的院子。站在院墙边往下看,就如立于悬崖之上一般,当真是惊险无比。洛自醉觉得自己生来不喜被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只看了两眼,嘱咐两句爬上院墙、一脸兴奋蹦来跳去的洛无极,便回了寝殿。
这院子并不大,但也有三座宫殿,一个楼台。
他和洛无极住在正中的寝殿里。自然,这寝殿和紫阳殿主殿比,小巧玲珑许多。不过,布置摆设却一点不差。
他断断续续睡了一天,此时精神正好,便吩咐元儿取几根细木炭。
元儿应声去了,拿过仔细挑拣的几根木炭来,便见洛自醉坐在案几前,摊开一张白纸,拿纸镇压得平平整整。
"公子,可要写字?还是作画?元儿来磨墨。"
"不了,我拿木炭画便可。"洛自醉挽起宽大的袖子,想了想,便勾勒起来。他从小唯一算得上兴趣的,便是画画。虽然只系统学到十一岁的时候为止,起码也到了画什么便像什么的程度。读书是后来养成的习惯,也慢慢喜欢上了。他生活内容贫乏,拥有的,便只是这两样。因此,即便是重病时,也从未停过读书和画画。
不多时,纸上便见一头鹿,正悠然地立在草丛中。
元儿惊叹出声。
想是他不太明白,为何一根木炭,竟能画出若实物一般的东西来罢。
洛自醉微微弯起嘴唇,又画了两只兔子。还未尽兴,便在角落里快速描了几笔,勾出一只大虎。
"那是什么!"他还没把木炭放下,便听洛无极大喊道。
偏过脸瞧,看见的,是一双睁得滚圆滚圆的眼。
"这是鹿,这是兔子,这是什么?!"
"老虎。"元儿在一旁答道,"无极,这是老虎啊。"
"老虎!这就是老虎?!婆婆剪的老虎怎么......这便是老虎啊。"洛无极拉拉洛自醉的袖子,脸涨得通红,"百兽之王?!勇猛威风的老虎......"
洛自醉看他高兴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不禁摇摇头,把木炭丢到一旁。向外走了几步,回头看--洛无极还在稀奇地盯着那只老虎,元儿也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几只兔子。
总觉得洛无极反应似乎有些过度,洛自醉想了想,问:"无极......"
"这画能给我么?公子?"洛无极抬眼,满脸希冀地望着他。
看来他果然最中意那只匆匆几笔带过的老虎。洛自醉摇摇头。
洛无极脸略微黯了黯,垂眸又死死看着那只老虎,仿佛要把它吞下去。
洛自醉一面暗笑一面跨出寝殿,便见唐三正匆匆越过中庭走来。
"公子,陛下口谕,说是日里坐车都累了,晚膳各自用过即可。"
也好,他并不想吃饭的时候都得防备着同桌的人。"知道了。"
"小人这便带着元儿和田儿去取晚膳。公子有什么特别想用的么?"
"唔,没有。只是,今晚多备几盘宵夜点心。"
"是。对了,公子,方才小人瞧见淑妃娘娘、贤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殿中司了。问过才知,除了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娘娘们带着皇子公主们也都来了。"
洛自醉微微一怔:"怎么如此突然?先前不是说,皇后陛下只带二十位男妃出来么?"
"听说是三皇子和小公主在面见圣上的时候,恳求圣上让他们也一同外出。圣上觉着他们是时候历练历练,便准了女妃和皇子、皇女们随行。"唐三抬眼望他,悄声道,"公子,您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累了?"
"不。" 到时候,可别让他连六岁的三皇子和小公主也比不上啊,"太子殿下不能前来,是否因为上回的事?"
"应当是。太子殿下这四个月都必须在宫中认真读书。"
希望那孩子可别因此惦记着无极才好。虽然他和无极一样,远不像同龄孩子那般天真可爱,但也该有孩子气的地方。得罪太子,可不是件容易脱身的事。
洛自醉在小花园的亭子中坐下,望着唐三走远,想起件事:"唐三!"
"公子,有何事吩咐?"唐三转身,快步走回。
"今年,是什么年来着?"
唐三停了停,道:"回公子,是乙酉年。"
"我一时竟糊涂了。好,你去忙罢。"
洛自醉瞅向寝殿,嘴唇上挑了个弧度。原来如此,洛无极肖虎。
这晚,寝殿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时分才熄灭。
第二日上午,猎狩活动便正式开始了。
第一步便是围山。几百位禁卫军兵士分布整座山头四周,到了各自的位置,便都大声吆喝着,将野兽们赶入原野和树林中。
过了一阵,猎物明显增多了,且都慌乱地四下奔逃,皇后才下令开始围猎。
洛自醉看皇后领着二皇子、三皇子和两位公主飞奔出去,紧接着便是黎巡、黎唯、宁姜和贤妃,然后便是简思颐、周越和其余几位女妃。望着他们奔远了,他这才驾马随上去,洛无极紧紧跟在他身边。
"要射便射自认为最大的猎物,其余都只射伤,捕回后,治疗放生。"
听洛无极简单述说猎狩的规则,洛自醉觉着这里的人倒都有些慈悲。这样,也可看出猎者的箭术如何罢。不过,小猎物且别提,他极可能连大的也射不到,不知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两人驱马跑了没多久,便听见前面一阵震天的欢呼。想来应是皇后陛下射中了大猎物。不知高兴起来的皇后陛下要怎样考验他的箭术,越想,洛自醉的心情越发低落。
"你们还在这里磨蹭做什么?"一个着禁卫军百人长服饰的男子骑马接近,低声道。
洛自醉和洛无极听这声音耳熟,看去,果然是全身被盔甲包得紧紧地、只露出双眼睛的洛自节。
"三......,你果真来了。"昨晚没人来寻他,还以为他放心了。
"怎么能不来?你们快跟上去,或者,从林子这边抄近路过去。小四,你是宫妃,必须紧紧随在皇后陛下身边。直到跟不住为止。"
"方才我只是想瞧瞧他们骑术如何。"
"放心,你若小心些便能跟上。但毕竟你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一会儿便会被落下。""复原"二字咬得极重。
洛自醉仿佛能看到洛自节露出一个微微有些狡猾意味的笑容,笑了笑,便打马朝林子跑去。洛无极又听洛自节叮嘱了几句,这才随上去。
林子并不密,没必要减慢马的速度。没多久,便能听见左边的大片马蹄声。
愈来愈近了,自己怎么着也得射出一箭,看能否射中什么东西。若真能有个猎物,也好说笑一阵,蒙混过去。洛自醉勒住马,仔细打量四周,发觉林间不远处有几头与鹿群走散的母鹿和小鹿,正边嗷嗷鸣着,边小跑着步。他搭箭,对准一头健壮的母鹿。
他虽不曾实际练习过射箭,但母鹿体型大,距离也并不远,再加之这几头鹿已经完全慌乱了,要射中也并不算难。
手指松劲。箭冲着猎物飞去。
"好!"就听洛无极在后头喊道,一支箭跟上来,补射。
眼看便要射中了,就在这刹那间,倏地,一个白影飘过,恰好挡住了母鹿。
似乎是人!
洛自醉大惊,反射般大喊道:"小心箭!"然而,喊出口,已经晚了。
箭没入影子体内,白影身形微停,一瞬间,飘上树梢,快如鬼魅。洛无极补射的箭射中母鹿,母鹿倒下,其余鹿只四散逃走了。
洛自醉慌忙催马过去。他素来看重自己的命,自然也认定别人的命也是命,也是不可替代的。若伤了和自己毫无干系的无辜人的性命,他也会歉疚难平。
洛无极从没见过这种事,怔了怔,才跟过去。
到那树下,洛自醉勒住马,抬首望着树上的白影。
确实是人。
一头银色长发,一身月牙白的长袍。
却不知是死是活。
"你......"话才出口,树上的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回过头,望着他们。
洛自醉和洛无极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他外表也不过二十岁左右,淡淡的眉、淡淡的眼、淡淡的唇,容貌虽不至于让人惊艳,却可说是个出尘脱俗的飘逸人物。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并不让人觉得冷漠,反而令人禁不住望而生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