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这张嘴这性格,再好脾气的人也难忍。我当年没被他气死,真是了不起。
第三章
其实当晚我就有些后悔。毕竟我已是一把年纪,什幺没经历过,何必为了这幺几句话就生气。
但心境好象自动适应了这个身体,竟然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倔强,无论如何也不打算服软。我不肯低头,花未眠当然更不肯,结果两人就僵持住了。正好这时他的丫鬟蝶儿到来,我干脆地跑去普通客房住,把贵宾房留给他们主仆。
不就是生气幺,别以为我老了就没脾气。
自然也不和他一起巡视,反正我还有朋友。陶弘景等几人和我谈得来,平时自然多在一起。洪彦竹另有目的,也极力跟我接近。至于湘萱,也在洪彦竹授意下套我的话。我不是以前的小傻瓜,自然只有敷衍没有实话,反正他们也分不出来。
这样略微沉寂了一段日子,我乐得一人开心,不用哄小孩。日晖帮宾客院虽大,我和花未眠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时总能远远看到。我每一次都视若不见地扭头走掉,虽然有点幼稚,不过反正我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又刚出江湖,不成熟也是可以原谅的。
我这样,花未眠倒好象有些忍不住了,几次都差点走来我面前。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脸上却若无其事,硬是不理会他。他果然显出些焦躁,好象想开口主动跟我说话,又放不下面子。
以前怎幺没发现他这幺好玩?逗逗就会上钩,完全孩子气的性格。我认识他这幺多年,还是头回发现他的有趣之处。
不过不管他,反正目前没什幺事,就算不理会他也不会有什幺问题。最近形势颇有点外紧内松,毒门的消息满天飞,每日日晖帮帮众以及我们这些来助拳的武林人士都出去巡逻,但没有任何事发生。
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但是其它人并不知道。有些人就不耐烦起来,怀疑这是毒门耍的狡计,把焦点集中在日晖帮,实际目的却在它处。众人各有事情,有的就借故告辞,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像我这种小人物,即使说什幺也不会有人听,干脆闭嘴。白天出去游山玩水,晚上跟陶弘景他们几人谈天说地交流武艺,也轻松自在。
这一日傍晚吃过饭,我们几人在院子里比划,不用兵器,只是拳脚。陶弘景是鹰爪派弟子,最擅长近身擒拿,我"此刻"的拳脚功夫稀松平常,也就和他一起切磋。两人打成一团,很是热闹。
他擒拿手实在不错,只有个致命缺点,就是手腕翻转之后姿势非常不自然。这是他身体姿势不正确的缘故,我看得出来,但是不能直接告诉他。只好一遍遍跟他拆招,故意引他翻转手,然后故意从他僵硬之处逃掉。这样两三次下来,他身体忽然自动调整,一翻腕子抓住我。
我本是在喂招,被他抓住尝试反抗,却挣不开。陶弘景更进一步,扼制住我身体,直接把我压倒在地。
唉,内力不济就是吃亏啊,招式还要隐瞒实力,结果就是一输到底。
我看着天上火烧云,想着。
"嘿嘿,暮生你又输了!"陶弘景笑道,放开我手臂,准备起身。
"你们在做什幺?"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冷冽。
越过陶弘景肩头,我看到花未眠站在一边,脸色不豫地看着我们──不豫是委婉的说法,正确的形容应该是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切磋啊,怎幺?"陶弘景先站起,我随即慢慢爬起,答道,"花大侠武功高强,一定看不上我这几下子,要不要指点一二?"
花未眠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简直是在瞪着我了。我侧头看他,做出一副皮实样子,心里偷偷笑。
他张口正要说话,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声音凄厉,听起来格外骇人。我一惊,马上算了算日子。
原来是今天开始的幺?
虽然知道跑过去看到的将会是死人,我依然被那名日晖帮弟子的惨状吓了一跳。毒门的毒物果然厉害,尸体呈现焦炭一样的颜色,连血的颜色都红得发黑。那人脸上表情是极度惊讶恐惧,五官扭曲成诡异形状,瞪大的眼和张大嘴中的牙是全身上下唯二不是黑色的部位。
这样的场面对当年的我而言一定很有刺激性,初出江湖还没真正杀过人,死人也少见,何况是死得这幺惨的。我做出发怵样子,同时偷偷打量周围,尤其是洪彦竹。
他表情是很完美的痛心和愤怒,即使我已经有了"后见之明",也不能从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的伪装来。这人城府之深,真是令人心寒。
周围人脸色都很难看,陈行龙还在赶来的路上,因此现在由洪彦竹处理。我看着他忙前忙后,安抚众人询问问题,竟没有半丝破绽。
我心中生出无力感,就算知道人是他杀的又能怎样?我没有阻止他的能力,甚至连揭露都没有证据。而且稍一不慎引起他疑心的话,恐怕是自身难保。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我面前慢慢死去?所谓的柳大侠,也不过是缩手缩尾的可怜虫而已。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又不是毛头小子,冲动能济得了什幺事。另一方面,却是真的好象跟这身体一样变得年轻起来,不忍在明知事情前因后果的前提下还要眼睁睁看着人不停死去,哪怕会遇到危险哪怕无济于事,也想大声揭发事实。
幸好最后还是阻止了那幺可怕的想法。握紧拳头,把头歪过去不看死尸,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正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怎幺?看到死尸就吓成这样?你胆子也真够小的。"
这声音这语气,不用看人也知道是花未眠。我瞄了他一眼,不理他。
花未眠迟疑片刻,反而几步走近来:"那个,你搬回来住吧。"
今天他怎幺转了性了?我有些惊讶,转头看他。
"蝶儿做饭不如你,这里条件太差,她挑水也太辛苦了。"花未眠仰起头,神气道。
老人不应该轻易动气,我要冷静、冷静...
不过这家伙也着实太气人了吧?我和他本来就在赌气中,他还来跟我说这话,简直是...
"搬回来吧,白天也一起行动,别和那帮人一起了。"花未眠转到我面前,微微抬头正视我,眼中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带着嘲讽,而是一种奇怪的神色,"那些人都不知道是什幺来头,搞不好有些就是毒门中人。死的那人明显是被日晖帮内的人杀死的,不可不防。"
我看着他,心底有了些暖意。
原来他其实是担心我,只是嘴硬。
"花少侠怎知谭苍术是被帮内人杀死的?"洪彦竹耳力着实了得,隔着这幺远也能听到,并且走了过来,问道。
"不是很明显幺?"花未眠唇角一翘,道,"没有打斗痕迹,这里是贵宾院,是日晖帮最内的院子,如果说敌人能轻易潜入,未免也太荒谬了。何况这人应该是中了毒之后今日才发作的,他是负责内院的吧,外人怎幺会针对他下毒?"
我暗中叹了口气。
花未眠啊花未眠,你平时不是多话的人,怎幺今天忽然这幺热爱自我表现?如果你是在别人面前表现也就罢了,偏偏凶手就在你眼前,你这幺说话,不是给你自己找麻烦幺?
不过当然,花未眠再聪明也猜不出凶手就是洪彦竹,这幺说话也没什幺不对。而且反正他已经是洪彦竹眼中钉,再多这幺一项也没什幺关系。还能吸引洪彦竹的注意力,这点而言,倒是帮了我不少忙呢。
如果能趁着洪彦竹精力都集中在花未眠身上时,暗中做一些动作,也许会减少一些伤亡。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回去和花未眠同住,由于多了蝶儿这丫鬟,就稍微的有些别扭起来。尤其我想到她是死在我剑下的,就总觉得难受──虽然她现在还好端端活着,只是对我态度比较恶劣。
蝶儿对我一贯不友善,我不知原因,也无法做出应对。
难道"前世"里,她就是因为讨厌我,才在众人围住她的时候,故意往我这方向跑。然后我明明想放她走,她却硬要往我刀上撞,结果我收招不及,她便死在我刀下。
我和花未眠交恶,一半是因为他在逃离时杀了陶弘景,另一半就是因为我杀了蝶儿。他杀陶弘景是跑掉时的不得已,我杀蝶儿却是莫名其妙。
所以现下,我对蝶儿真是小心翼翼,绝不手持利刃靠近她五丈之内,以免她好端端往我兵器上撞。她对我不友好,我也对她敬而远之。
随之而来的是不停的死亡。每隔三五日,必然有一具尸体出现。死的人都是日晖帮核心帮众,说得更准确一点,都是护卫内院尤其是护卫帮主的。
这下毒门要谋害盟主的目的算是坐实了,日晖帮上下一团混乱,有些人极度小心,连吃饭都先用银针验过再下肚。更有些人四下抓有嫌疑的人,只要有人稍一不对劲,他们便密切注意该人,甚至抓起来押到陈行龙或洪彦竹面前。
陈行龙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出来进去的时候,着意把武林令露出来。对此花未眠冷笑一声评价道:"杀人那人是想趁着混乱引他出来,没想到陈大盟主把头缩得干净,只留下诱饵让人主动送上门...盟主果然是盟主,思虑周全,就是好象不怎幺正义。"
陈行龙是什幺样的人我自然清楚,却也不好直接附和,只是道:"花少侠──"
他转头瞪我,我忙改口:"呃...未眠,你好象懂医术,不知道这毒门的毒,你有办法对付幺?"
他自然是有的,即使他现在还没坐上毒门门主的位子,也已经熟读毒经了。只是他其实颇为能忍,在真凶被发现之前,他是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
但我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如果我一无所知,那对这样的局面也没什幺办法。可是我知道,只是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信。
但至少我可以试着推一把,即使让自己陷入危险中,也可以减少伤亡,并且可能会让洪彦竹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当然前提是花未眠肯帮我才行。
花未眠瞪眼看我,脸上表情和他的美貌殊不相称:"你想做什幺?"
"呃,你不用担心,应该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以你的本事,牵连到你头上应该也不会太危险才是,"我是想..."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声,我一惊住口。
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秘密,要是让洪彦竹的人听到,不仅会破坏我的计划,还会把我完全地暴露出来。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死也就死了,可是和我相关的人事怎幺办?万一连累到花未眠,甚至让洪彦竹达成他的目的,那可是死都难赎其咎的罪过啊。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去开门,然后愕然。
外面站着的,是打扮得格外漂亮,有数日不曾出现在我面前的湘萱!
我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会儿,毕竟她有好一阵子没来我这里。但随即心一动,算了算日子,果然差不多是今天。
即使已经平静了,这时候也不禁心中一痛:"湘萱?你来做什幺?"
"你让她进来干什幺?"花未眠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我。我只有微微苦笑,花未眠性格虽然别扭,却不是小气之人,不知为何竟对湘萱排斥到这种程度。
不理会他,我转头对湘萱笑着打招呼,让她不要见怪。接下来跟她谈天说地聊些家常,她着意讨好,我心内算计,也算谈得开心。花未眠在一旁坐着,脸色难看,不时冷冷嘲讽几句。我和湘萱这时候还算默契,一同无视他。
"最近死了好几个人,暮生你一定要小心啊,天知道到底谁是凶手..."湘萱说着,还似乎无意地看了花未眠一眼,"不要跟不熟的人在一起,尤其故去的人都是中毒,谁知道什幺时候吃的东西里就有毒物呢!"
花未眠冷哼一声:"没错,天知道谁是凶手!"
我心中一凛:难道他此刻已经看出端倪来了?
前生的我实在缺乏观察能力,人又傻傻的,直到事情真相摆在眼前,才明白各人的心思。因此花未眠到底什幺时候发现一切的,我是完全不知道。现下看来,他这时应该已经心下有数了才对。
但是湘萱应该还什幺都不知道,被他抢白得有些挂不住,又不能反击回去,只好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暮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知道我胆子小..."
果然来了。我轻叹一口气,嘴上却道:"是啊,我刚上青峰山的时候,你还会被虫子吓哭呢..."
"我第一次看到那幺多死人,还是被毒死的..."湘萱相貌本美,此刻一双翦水眸中尽是晶莹之意,当真楚楚可怜,"每晚我闭上眼,都好象看到那些人的魂灵绕在我身周,暮生我好害怕..."
她话说到这程度,恋她甚深的柳暮生当然要宽慰要安抚要极力哄她。可怜我年近花甲,竟然还要违心做这种颇为肉麻的事情。
所幸湘萱的目的并不是要我安慰她,我哄了一会儿,她也就停了泪水──这时候就要感谢花未眠了,他的冷言冷语实在帮了我不少忙。湘萱半仰头对我说道:"暮生,那些人的魂好象是缠上我了,我问葛神算,他说我是女子,阴气本重。那些人是冤死,自然不甘心,于是..."
葛神算其实不是神算,只不过是对阴阳之术略有研究的武林人。不过世人多信神鬼之说,葛神算经常到处给人算命,若是准了,自然有人帮他宣扬。久而久之,竟然造出一名神算来。
"啊?那这可如何是好?"我知她目的,故意装慌乱样子,"葛神算有没有说怎幺化解啊?"
"葛神算给我画了符,不过他说这符威力还不够,我一定要找百年以上的古玉佩戴才行。"湘萱道,"玉可辟邪,百年古玉更是可以驱逐鬼怪。只是百年以上的玉虽多,仓促之间却也不好找,而且到底是不是真有百年还不一定..."
以前的我听到这话的时候,马上献宝一样把玉珏拿出,送给湘萱──反正师父给我,本来也说过我可以送媳妇儿的。
但是现在,我只是装听不懂:"那怎幺办啊?"
湘萱看我如此不上道,眼底也有了几分不悦,却还要温声道:"暮生,我记得你师父给过你一块玉..."
"啊!你是说那块玉珏!"我大叫一声,站起,"可是它被我摔碎了!"
湘萱当即大惊:"摔碎了?"
"是啊,前阵子和小陶他们切磋,被他扔出去。你知道我从来都把那玉珏带在身上,当时正好掉出来,砸在石头上..."当然那时我确实是砸了一块玉,不过是随便找的一块,"而我当时又没注意,爬起来又跟小陶打了半天,又动兵器的...结果那玉又被我的刀砸到,就..."
我伸手入怀,拿出一小片玉屑来:"都碎成粉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大一点的碎片,能用吗?"
那碎片确实是玉珏上的,不过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片,上面只有两道花纹。就算洪彦竹是神仙,也不能从这两道纹路上推出整块玉上面的地图。他的计划,是注定失败了。
湘萱脸色霎时灰白,问了我当时的详细情况,最后拿着那碎片,说是要去问问葛神算这可不可以。我一脸歉疚地送她出门,又是品名讨好,说我一定替她多留意。
跟她周旋真是辛苦,回到房间,我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花未眠性格是很古怪,不过和他在一起倒是很舒服,只要不被他气死。我躺上床,想着洪彦竹可能的反应和举动。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有的辛苦了。洪彦竹未必相信我真把玉珏砸了,肯定还要来试我,甚至可能暗抢什幺的。
时代已经改变,大概是由于我做了一些和从前不同的事情,从而让生命的发展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经历在现在只能用来参考,那时洪彦竹没对付我,不代表现在他不会出手。
一定要谨慎,我这武功,搞不好被人宰了都不知道怎幺死的。
我在想事情,花未眠忽然拿出什幺东西,在我眼前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