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炎跟着过来。
菜集的嘈杂忽然安静了一大片。
而后一个年轻买菜人的爽朗笑声响起。
“这……?!”
“单沣兄?”
“此驴何家而来,欺民霸物,实乃……”
我往穆炎身后躲了半步。
又是一个老伯伯呵呵的乐声。
“单沣兄莫恼,看仔细,看仔细。”
“……”
我背转身,面朝里,无声叹口气。
“如何?”
“……此驴实乃……何家府中?”
“此驴来头不小。乃先生故年初入乾时,胯下代步。”
“先生英采勃发,通晓诸事……曾以这般老驴……”
“虽老,却通晓人性。况且,先生的驴,焉能是一般的驴。单沣兄且再待看后续。”
哒哒声渐渐近了,我缩到穆炎和墙之间的角落里,靠壁贴好藏密实。
“时临,你为何如此?”穆炎面朝外站着没动,而后回头问了句。
“别提了……”我有气无力,脸都丢光了。
弯腰从穆炎身后探出半个头,两只眼睛看外头。
老侧悠悠跟在俞儿身后,看中哪株白菜,便停步叼来,在摊角上嚼了。
而后一抬右前蹄,一顶脖子上挂的竹圈口的布钱袋,顶出一枚铜板,接着哒哒往前一阵。
有时候吃得高兴,力道重了,便是两枚。
极偶然,也有三枚的。
俞儿买了东西,常常得返身回几步放去车上。幸而老侧识路,俞儿虽不若那四个,也是通些武艺的,又带了打杂的出来,倒也不怎么碍事。
“这几年,它倒是越来越精了。”穆炎摇摇头,大概也颇感无奈,难得感叹了句。
我怎么觉得,这话听着好像有些奇怪。
“吁——”老侧长长悠悠叫了一声,而后一阵哒哒不断,上去跟紧了俞儿。
“这是?”
“吃饱了。”
“……”
“今日就到此为止了。单沣兄,你仔细看那驴子肚皮。”
“侧肋有几道浅疤痕。如何?”
“不是这个,它肚腹未曾下坠,然否?”
“……如何?”
“便是未曾满腹了。”
“……为何?”
“老来过饱不养生。而且,饱胀了不好逃命。上次菜市偶尔有武人打得兴起闹了市,它远远见了,钻出车套子就跑回了,一路不停,直接回了先生府,那个快哟。可惜我没能得见。”
“……”
“菜集此端靠近先生府,故而蔬摊皆喜抢占这头,以得一枚铜板为幸。多以之为护身符,据传可保平安,佑康乐,神灵致极。更有集数枚一串赠人互馈为礼的。谓之奇观不为过罢?”
“……”
“单沣兄。”
“……”
“下巴,下巴。”
一百
“到了。”我老远抬头看看,怡红院的门匾又换了新的。
真是的,虽说这几年亩产经我手,的确是在翻翻儿,可……为什么偏偏妓院富得比一般商店还快上三五分?
“时临……你?”穆炎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麻烦你走前面。”虽说没有穿仲校军服,但是一看就知道行伍里人。姑娘们喜欢的客人,必定会热情包围。
然后我就可以溜到后院去了。
也对,城外驻军不少,平日一般士兵不得逛妓,休憩日并未禁止,毕竟有需要。而且还有入城禀事的校尉们,总会事先预备,办事效率特好,而后挤出一晚上两个时辰的。比起别城来,如此也不算奇怪了。
“时临……”穆炎没动。
“怎么了?”
“祭……故人?”
“故人旧友在此为琴师。”我怎么会弄错地方,“今天路上耽搁了会,他这会该已经收拾完香烛,就等我了。”
“哪进院子?”
“怎么?”
“不走正门可好?”
“……后院,东数西第三进。”我给穆炎指指方向,而后回头唤了声,“习云。”
“在。先生,天放晴了,伞也给我收着罢。”
“好。”
跟在习云后面,五六步。
习云就是厉害,酷酷一个POSE,而后稍稍勾勾唇,门口就空出一大片了。
我溜进院子,回头看看,习云脚下不可察觉地移动避开拉扯,应付自如。见我示意,朝我这边点点头,一闪,人就不见了。
留下一片花红柳绿的呆愣,以及而后的一片惊呼。
这是正宗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习云第一年尚有些不自如,第二年就耍得出神入化了。
××× ×××
“堇青,我晚了。”
“时临拘泥了,天还亮着就足够早。”院中对琴而坐的男子起身拎了一边的篮子准备出门,侧耳听听,“这位是?”
“说来也是宣纶旧识。姓穆名炎。”
“铁羽仲校。”堇青朝穆炎的方向略略见过礼。
“不敢。”穆炎回了礼,“呼在下姓名便可。”
我抱起琴,看看堇青的眼,帮他戴上斗笠,“可有起色?”
堇青浅浅一笑算是答了穆炎,而后朝我道,“不碍奏琴,足以糊口了。不能视物固然有不便之处,春阳暖意秋水清凉及手便足了。”
“堇青心宽,甚好。诶,还真有些体胖了。”
“有么?”堇青略略紧张,摸摸自己的腰,而后恍然,微恼,“时临取笑。”
我淡笑,看看堇青放琴的桌旁,一边一个蒲草织垫,另一边一个锦面软垫,稍稍有些担心。
“时临莫忧。托先生府四大护卫眷顾有加之名,那个旧识最多不过赖此听琴而已。说来,堇青倒要向时临讨个人情。”
“堇青尽管说就是。”
“习护卫习电的婚事,还望先生早日做主。”堇青郑重道。
“……”我回头找人,习电没有冒头,只是一阵近身拆招的微响,而后习云无声出现,朝我做了个打昏的手势。
我一时无语。习电那么务实耐磨的性子,怎么就磨不过堇青了呢。
“堇青要我怎么做主?”我就不信,你能亲口说要他娶谁家谁谁。
“终生不婚。”
“……堇青好狠。”明明知道人就跟在我身后,还这么气他。习电今儿真是似忧实喜啊。
堇青微微一笑,不语。径自朝院门走去。
我看看他背影,行动不那么顺溜,恍然。
一个年轻习武身体好了些,一个旧事尚有余痕放不开了些。
偏偏习电又是个不会说,只会做……只会行动的。
朝身后习云打了个眼色,往房里努努嘴。
——扔在此地叫惹事的两个自己收拾去罢。
习云无声笑叩,一闪不见了。
××× ×××
东城外河边。
暖阳正往上升,春水里长了藻,不似秋冬那般见底。
堇青摆了几样糕点,我烧完票子,替堇青铺好琴,一边跪坐了,取了柱香点了,插地上。
淡淡青白色的烟袅袅升起,很快散在轻轻的风里。
堇青稍稍试音,长指一滑,很熟悉的曲子便起了头,比当初宣纶弹奏的尚要好上些,尾章更是出色通彻几分。
烟花之地好的词曲流传很广。当初刚刚入乾不久,听说有技艺极精湛的琴师,念起那个十四岁的孩子,忍不住去了一次,结果却是故人。
后来一年多用的药,还是得堇青相助而来的。他却因此被那旧识缠上,若不是我拜了先生,就会麻烦多了。
穆炎也取了一柱,一样点了插了。
我侧头看看,河下游百米开外,有人遥遥立着。锦衣玉冠,三十有余。见我看到他,作揖相礼求,却不敢擅自近前来。
转回了头,我俯身拨了拨香,避开了他的礼。
他当年害得堇青生不如死。幸而堇青坚韧,后来侥幸脱身,却已无力远走,只能藏在近在咫尺处苟延残喘。再把堇青交给他,谁能放心。而且,堇青自己也没了回头之心。更何况,习电除了不会作诗,哪点不如他。
只是……习电这笨蛋,我们都把他打包送上门去了,怎么一回头,又触及堇青旧事了呢。他又不拘泥那些,乖乖让着不好么。
不过眼下看来,堇青也没有为这个恼他就是了。
曲入章四,正开始转悲,声音却截然而止。
我扭头一看,堇青已经被习电架着拖走了。
“时临,记得把琴帮我送回来。”
那姿势还成,堇青几乎不着地,也就没什么磨撞,此刻尚有闲心朝我这边挥挥手作别。
“好的。”我点点头应了。
再看下游那人,呆若木鸡,脸色青白。
“你——!”习电咬牙切齿,脚下步法一快,很快就不见了。
堇青心思细密,想来也被那人烦够了,才有今天这么一气。只是他如此算计习电……习电是个不怎么记仇,记仇却必十倍以报的主。眼下看来,习电已经真恼上了,不知堇青有觉悟了没。
没事。怡红院里弄些药膏还不方便。
××× ×××
香尽,下游那人也已不见。
宣纶大概已经吃饱糕点拿到银票去买糖葫芦和琴谱了。
微微好笑,正要起身,袖子却被地上草叶勾住了。
扯扯,扯不动。
循那方向看去,又是穆炎。
恼,摸摸腰带,又摸摸靴侧。偏偏今天换了便服,匕首刚刚开始带,还没有惯,拉府里了。
好在穆炎依旧配剑,于是去拔他的剑。
穆炎依旧不拦。
不拦却闪。
他身法灵活,我怎么可能抢得了他。
越抢越恼,干脆罢手。
布料虽说结实,穆炎身法虽说灵活,我却不信了,习云他们四个……三个解决不了他一个!
正张口欲唤,右臂却也被箍了。
真是越来越过份了!
“习……”
“我……”身子被带进怀里箍住,嘴被死死捂了。
“……唔!”松开你的手。
我是和平主义者,最恨暴力胁迫。
“你不是怕冷么,乾地寒于梁平……”
“唔唔唔!”松开松开松开!
这么紧,全身没法动,抬不了膝踢下阴,过肩摔也摔不了,NND!
“你不应,我不松。”语调隐隐有些倔倔的。
“%&^*(@#$!”你个超级大猪头!
我瞪我瞪我瞪瞪瞪!
可是穆炎埋头在我肩后,我眼前只能瞪到一片河水。
习云习风习雷习电居然还不出来……好、好、好!你们刀法好,看来刻写活字太简单了,这次回去我叫你们整理书卷誊写书房分类标签!
“不对么……你教我的,当年,你、你……”声音里开始有些困惑。
“?”当年?
“你帮寺御君建水车,在营里,那晚……你……不是也,我、我……”
“呜嗯哦吁唔噗唔!”那是调情懂不懂!
“你说你不要了,要不起了……那就不要罢。”
“唔。”你总算想明白了。现在可以放手了罢。
“我不贵……我……我不费你的布做衣服……我、我再也不吃那么多……我……只、只要,容我、我充做炉子,可、可好!?”
“……”他低哑艰涩,带了颤音。我一愕一愣,心里酸痛难当,忽然就没了力气。
那般还是相守么。
不若断了干净。
眼下你我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你既然已经身为仲校,便是前途无量。取妻生子,衣锦还乡不好么。功成名就,悄然隐居也行呵。
为何偏偏要执着于旧事?
“求你……时临,求你……”胸口有微微的震动传过来,拂在我肩上的进出气息急短而浅浅。
神经根根抽搐。
很久不曾了。
我不明白,爱一个人,相互妥协是常事,也难免自卑自轻自怨自艾,但怎么可以为之放弃最基本的尊严。
但是在我想出个所以然来之前,我已经回握了他的手。
……奈何,奈何。
他总是有办法叫我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