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外北风号呼,帐内却因好几个火盆依次排开而暖如春日。
狄景瑜此刻正安然的睡在暖和的虎皮棉被中,不时发出微微的酣响。
看着如孩童一般毫无防备惹人怜爱的睡脸,谢仓野真是很难将其同那个把全军吓得慌了手脚的罪魁祸首联系在一起。
呻吟一声,狄景瑜悠悠转醒,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你可醒了,我的大少爷!"听到声响,谢仓野放下手中的地图,坐到床边,笑得是一脸的如沐春风:"我敢打赌,你是我军有史以来第一个因过度‘劳累'而晕倒的军师。"
"你别说了...... "狄景瑜苦着脸蜷成一团。"还不都要怪你...... "
早知道会这样,上战场的前一晚就不该玩那么疯了。
这下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呜......
"这怎么能怪我呢?我侍候,你享受,我出的力气比你多,第二天不还是照样领兵么。说白了还是你的体力太差了!"谢仓野小人得志地奸笑。
狄景瑜一个起身,恶狠狠地瞪过去,谢仓野立即识趣地噎声,转而十分殷勤的为狄景瑜理好衣襟,又怕他着凉的拿了披风为他盖好。
看着谢仓野为自己忙前忙后,狄景瑜又低头又噘嘴的思考了好一会,然后把目光移到谢仓野身上,颇有"磨刀霍霍向牛羊"的气势。谢仓野的脖子不禁僵了下。
"以前......我有个顶讨厌的人...... "狄景瑜半迷着眼睛轻声说道:"对于他所做的一切,我都努力去忍着,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 "
"现在啊......我又开始想这个问题了...... "b
谢仓野一怔,下意识开口就问:"怎么,你讨厌我了?"
"不是...... "狄景瑜摇摇头。"我是在想,你究竟能爱我到什么程度...... "
谢仓野没想到他会突然将这种问题如此露骨的摆上台面,结果反倒被砸了个措手不及,一张帅脸变紫赯。
"吶~~~你脸红了耶~~~~~ "狄景瑜顿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扑了上去。
"谁、谁脸红啊!?......你身体才刚恢复,快点回去躺好!!"
"不要不要不要~~~~~ "
"快点-- "
刚刚苏醒的狄景瑜到底还是没多少体力,拗不过谢仓野,狄景瑜决定让步妥协少许。
"琴。"
"什么?"
"你让我弹琴,我就乖乖睡觉,否则我就不睡不睡不睡...... "
用小孩子撒娇的口吻说,不信你能不依我!!!
"这...... "
果然吧!犹豫了吧!!
狄景瑜乘胜追击:"一首,一首就好了,很快的!"
"...... "谢仓野蹙眉,试探着问:"真的......一首就好?"
点头点头点头。
"那......好吧。"
耶--成功!!!
狄景瑜笑得像一只揩到油的小老鼠。
谢仓野在帐内燃起熏香。
接过琴,狄景瑜迅速调好音,青葱十指一动,清脆悠扬的旋律便如泉水般在军营中流淌开来。
一曲终了,狄景瑜守约将琴交出,乖乖躺下睡觉。
"这是什么曲子?"陌生的曲子,谢仓野从未听狄景瑜弹过。
"嘿嘿。"狄景瑜不回答,直接闭上眼。
谢仓野为他掖好被角,方才转身离去。
迈出帐子,放下帐帘的瞬间,从身后传来了如蚊蝇一般的细小呢喃。
"这是......只为你而奏的曲子哦...... "
月亮代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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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后,北风刮得是一阵更猛似一阵,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让人睁不得眼睛。
一个身影绕过守夜的士兵,迅速闪进军营后方的密林里。
轻车熟路的来到一棵系着红绳的大树下,抬起手臂,一只灰色的鸽子蹿了出来,落在来者的手臂上。
从鸽子腿上的细竹管中取出纸条,借着微薄的月光,看得出这依然是自己上次送出的消息。
思考了片刻,他塞了一张新纸条进去。喂了鸽子,然后将它放飞。
见鸽子飞远后,身影转身又悄无声息的潜回了军营。
第 20 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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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北风带着冰冷的雪花呼啸袭来。漫天飞雪将世界染成了白色。
恶劣的天气使两军不得不暂时僵持,士兵们趁机养精蓄锐,为下一次的战斗做准备。
在这样的天气中,北垣的军营迎来了一队从大都长平来的人马。
谢仓野安顿好在"晕倒事件"之后又因为不老实而染上风寒的狄景瑜后,便躬身迎接。见到来者,他不禁愕然。
"小卫?怎么是你!?"
身着锦黄裘衣的卫悠正坐于上,沉默的看着谢仓野,原本澄清的蓝目此刻却满是淡漠的冷凛。
"小卫?"
熟悉的称谓如利刃一般捅在心坎上。
"来人啊!"卫悠大喝:"把这个该死的东西给本王拿下!!!"
不给谢仓野任何反抗的机会,随行前来的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捆住,按到在地。
军营中的士兵也被这始料未及的变故怔在原地,几个想上去拦阻的都被侍卫逼回。
"小卫!你这是做什么!?"谢仓野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
"做什么?你问我做什么?"卫悠呵呵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条扬在谢仓野面前。"你说我做什么!!?"他指着侍卫丢下的那只灰色死鸽怒吼:"我也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着那些证物,谢仓野的瞳孔在霎时间紧紧收缩,敛去了表情。
"是你吗?"卫悠仿佛被捏住了喉咙,浑身颤抖,用难以掩饰疲惫的口吻问:"你......真的是中越派来的......奸细吗?"
卫悠的话令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谢仓野身上。
"是。"
令人齿冷心寒的回答使卫悠闭上了眼睛。
那日大殿之上,他因为贺子潇的事情同乾倾瑞闹翻了脸,却被告知谢仓野实乃中越的奸细。他不相信,于是从不参与政事的他首次请命,亲自彻查此事,只为还谢仓野一个清白。
可最终,这个被他视为兄长般的人却令他失望了。
"你可知道当年子潇大哥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丢掉了?"
"为了让你得以被大家接受,他费了多少力气?"
"他不顾身份同你结为兄弟就应该得到这样的结果么!?"
被欺骗的挫败感挥之不去,卫悠稚嫩的脸上满是难以抑制的痛苦,带着泣音咆哮着:
"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去!!我们对你的信任不是拿去给你糟蹋的!!!"
面对卫悠的指责,谢仓野并未辩解,甚至是无话可说。
当年谢家被灭门之时,他侥幸被七皇子尚延汐所救。尚延汐许诺为谢家平反,于是谢仓野便为之卖命。虽然在苗疆中了毒蛊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他反而因此得以顺利的潜入北垣的军事中枢。
"景瑜他......可知道我的事?"谢仓野试探着问,闪烁的目光透露出了他心底的那一丝不安。
"我还没告诉他。不过,你认为这种事情是能瞒得住的么?"听他提起狄景瑜,卫悠更是紧蹙着眉。他害怕看到狄景瑜知道真相后心碎的表情。
"那你-- "
所有的话语随着帐帘的掀起嘎然而止。
冷风吹来,丝丝入骨。
狄景瑜突兀的出现在帐口。
怀抱着琴,身上仅着一件素白的中衣。他就像全然未发现帐中复杂的情形一般,姿态轻盈地走了进来。如白莲,盛放,却饱含一种哀伤的美。
他神色自若的将在场的人扫视一遍。
最后。
他的目光停留在谢仓野身上。
目光异常飘渺,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愫都没有。平静得犹如一潭冰封的寂寥死水,没有一丝生机。
"景...... "在他的注视之下,谢仓野只觉无处遁形。
你有多爱我?
很爱很爱。
很爱很爱是多深?
很深很深。
很深很深会到多久?永远吗?
比永远还要久。
你可有骗我?
没有。
你可有骗我?
没有。
你可有骗我?
没有。
你永远都不会骗我?
......
......
你还是骗了我......
这就是你爱我的程度啊......
雾,散了......
所有的一切,追根究底,尽是,欺骗。
早就伤痕累累的心满是裂纹,轻轻一碰,便全部沦陷。
从来流水自无情,飞蛾投火身须丧。
狄景瑜心中清楚的知道,初到军营那日,他对谢仓野的坦白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即使他早就将"穆小曼"的真实身份告知给谢仓野,谢仓野也是绝不会将之透露给外人的。他的坦白相告,实则是将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是讽刺啊!原来那是他们的开始,却也是结束。
他全身心相许的瞬间反却注定了两人今生,无缘。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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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景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声音在空气中漾开,冰冷的。
"从今日起,你我便为陌上人。知音难觅,景瑜此生永不抚琴!!"
音调平静的近乎于冷峻,有着虚脱的意味。狄景瑜于衣内取出短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将他从不离身的琴摔了个玉轸抛残金徽零乱。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
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
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
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
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
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三、尺、瑶、琴、为、君、死!!!
崩裂的琴弦割伤了手指,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沁入心肺的寒。殷红的鲜血染上白衣,好似朵朵盛开的血莲。
一刻都不做停留,狄景瑜转身没入了雪幕。
"景瑜,等等!!"谢仓野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呆了片刻,才猛然回过神,大叫着,挣扎着想要起身。
"回来!!景瑜你快点回来!!!"
"按住他!!别让他跑了!!"见他几乎是豁出命在反抗,卫悠急急下令,生怕最后落得个鱼死网破。
"小卫......不,王爷!求你......求求你拦住他!!"方才的平静荡然无存,谢仓野此刻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惊慌无措。谢仓野知道,一旦他离开了,今生,再难相见。
"这还用得着你来吩咐我......啊不,本王!?"
"都愣着作甚!?还不快点把人给本王追回来!!?"
侍卫倾队而出。
"回来--景瑜--你快回来-- "
"回来-- "
"回来啊-- "
冷风瑟瑟,盖去了撕心裂肺的呼唤;漫天絮雪,掩去了世间万物的痕迹。
只留下雪地上犹残的点点鲜血,滴滴泼洒,结了冰,凄厉而诡异。
自立冬,将残腊。
雪片似江梅,血点般山茶。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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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仓野被收监后,失踪多月的贺子潇归朝。
一扫先前的颓态,贺子潇毅然承担起自己认人不清举人不贤的罪责,重上战场,戴罪立功。
谢仓野的背叛迫使卫悠褪去幼稚,昔日里开朗天真的孩子在一夜之间迅速成长起来。他开始参与政事,在朝中崭露头角,用他纤细的肩膀撑起重任,全力辅佐其兄乾倾瑞。
新年将至,两国局势出现了新的扭转。
中越皇帝尚延明驾崩。
太子尚延文即位,大赦天下,年号永顺。
北定王刘进被架空,处境堪危。
七皇子尚延汐下落不明。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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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外界的动荡不同,在一个偏远的临江小村中,气氛却是令人迷恋的平静祥和。
铺上皑皑雪妆的江畔更见一种辽阔与苍茫。
这里的人们纯朴而友好,不知世间的相争,也不识红尘的喧杂。
一道纤细的身影沿着江畔自远处悠悠而至。g
一个不留神,他一脚踏着了江边的湿沙子,才想后退,突然被一个突起的物体阻碍了去路,险些摔倒。
将枯草拨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显然是从江中爬出,体力不支倒在这里。
虽然时节已经近春,但江水依然凉彻刺骨。落到江里却没死,命还真是大呢......
伸手探了探此人的脖颈,见仍有微弱的跳动,纤细的人儿将那早已失去意识的人翻了过来......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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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仓野被打入大牢后,并没有受到预想中的严刑逼问。
卫悠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一般,一次都不曾来过。
没有身体上的折磨,他的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受着煎熬。
心里空荡荡的,像没有底的井。
那双赤裸裸地把灵魂映在瞳孔中的眼,掠过了心际。
狄景瑜离去时不曾落下的泪水总是打湿他的梦境。决然的话语萦绕耳侧,不曾止息。
"从今日起,你我便为陌上人。知音难觅,景瑜此生永不抚琴!!"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揪心的疼。
彻骨的痛。
后来,散布在北垣的手下虽然合力将谢仓野救出,却终究不敌北垣强势的军队。
经过一番苦斗,谢仓野仅与两人突出重重包围。
在此后艰苦的逃亡日子里,狄景瑜的音容笑貌是他唯一能忆起的东西。
在又一次的突围中,谢仓野不慎从山崖坠下。江河湍急,冰冷的江水迅速蚕食了他的体力,半沉半浮之间,狄景瑜的面容蓦然的浮现在眼前。
景瑜他......那时也是这种感觉吗?
窒息,绝望,万念俱灰......
当他得知自己骗了他时是何种感觉?
他决然摔琴时是何种感觉?
只身离去时他是何种感觉?
"从今日起,你我便为陌上人。知音难觅,景瑜此生永不抚琴!!"
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时他又是......何种感觉?
猛然间,谢仓野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他滑动已经没有触觉的四肢,奋力浮出水面。
想见他的欲望胀满整个心胸。
想要告诉他,他对他的情意并非虚情。
想要告诉他,他对他的爱怜并非假意。
还要告诉他,他真的很爱他。
很爱很爱。
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爱。
很深很深。
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深。
永远。
甚至比他想像的还要久。
那是浓烈到让人害怕的感情啊......
江水汇入一处急川,水下的暗流令谢仓野的身体失去了控制,闪躲不及,他撞在一块大岩石上。
景瑜......
景瑜......
景瑜。
急流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谢仓野在水流的推动下靠到了岸边。
指尖触到了泥土的质感,思维一片沉重的混浊,身子麻木而僵硬,犹如浸了水的木棉,连眼皮都重似千斤。无边的乏力袭来,谢仓野失去了意识。
第 25 章
※※※z※※y※※z※※z※※※
"从今日起,你我便为陌上人。知音难觅,景瑜此生永不抚琴!!"
谢仓野自绵长的梦境中转醒,睁开眼,对上了一双调皮的虎目。
"大哥哥你醒了?"
面前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却很干净。
环顾四周,十分破旧的屋子,只是在主人精心的修护下才勉强留有遮风挡雨的四壁,屋里的东西很简陋,却都摆放整齐。不难看出,屋主是一个很整洁的人。
突然他的视线一滞。窗下桌子上朴素的古琴灼伤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