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能记住的,只是那条长长的路。
湿润的石板路面,两旁种莽莽的红色桃花。
总是下着微雨,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一直就在这种谜蒙的感觉中沉溺。
是梦,非梦。
生下来以后,我不会哭。
一辈子,就成了哑巴。
很小的时候,我随外祖母居住,在一个古老的北国城市。
高高城墙下,长长的巷子。
深深处,是我们居住的地方。
隔着那么大那么高的城墙,好像连天空都被切断了。
每晚都会做着同一个梦,伴着月色来,无亘无端。
年轻的男子,微湿的衣角依旧飞扬,长长的黑发纠葛。
一个陈旧的银色镯子在他腕间轻轻摇晃,在宽宽的衣袖间若隐若现。
那个人说,不要对谁说。
我不能告诉那个人我是哑巴,所以在梦中点点头。
他笑了,仿佛月亮。
渐渐长大,回到了父母亲身边,在一个总是很炎热的南方城市。
我再也没有做那个梦。
上聋哑学校,最后在那里完成了学业。
在父亲创办的公司里做简单的工作。
家里每个月都会有舞会,喜欢交际的母亲邀请了许多人。
总是很忙碌的哥哥和姐姐也会出现。
有一次,姐姐带回一个美国男友,他叫安森。
也是父亲最近一个大项目的合作对象。
大家都热情的接待他。
安森不像我平常所看到的生意人那样。
总是很随意的穿着,也很和气。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他待人的方式。
他把我看成普通、健全的人,没有总是小心翼翼、下意识的推拒。
他生日的时候,姐姐为他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
我送他,我画的他的像。
他很高兴,那天他穿着很正式的礼服。
笑得像个孩子。
他送我一对白色的文鸟,和一盆白芍。
我让那对小鸟在房内自由地飞,白芍也旺盛,都是只要些许照顾就蓬勃的生物。
就像你,安森。
而我只是角落里的一道影子。
所以,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知道,你的热切你那微微的爱慕。
我无法对安森说,能用便笺传递的文字有限。
安森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家乡,我没到过的世界。
"舒闵,闵,我喜欢你安静的样子。就这样,多么好,多么美。"
他轻轻地抱我。
安森,我再美好,也不过是暗影中的蝶。
姐姐的脸色阴沉,家里其他人虽没说什么,见到我时却比以往还沉默。安森,我给不起,可我仍然在失去。
不久,外祖母去世。
安森对我说,我同你一起去,去见你的外祖母。
见不到了,可我知道她在等我。
下飞机后,天空下很大的雨。
灵堂后面是放灵柩的地方,没有谁愿意多停留的地方。
可安森陪着我。
我看着已经严严实实的灵柩,里面是我慈祥的外祖母。
冷冷地流泪,拒绝安森的安慰。
她将要远行了,到一个遥远的对岸。
她渡过那条长长的河,河水会溅湿了我的眼眸。
日落之后,一切黑暗。
出殡的队伍沿着高高的城墙边缓缓前进。
我看到外祖母仍旧在故居门前,站立着,看着我,召唤我。
我走出队伍,向她奔去。
有谁抓住了我,吼着什么,我使劲挣扎,倒下。
最终看到灰暗的苍穹。
我听到了雨的声音,滴滴答答,敲落在石板的路面上,空旷而悠远。伴着衣角飘动的声音。两旁的桃花开得璀璨。
他缓缓走来,银色的镯子在手腕间若隐若现。
长长的黑发盈着露珠,摇曳着,一直拖沓在地面上,多情而委婉。
他看着我,仿佛明月。
他说:你终于来了。
他说:我等了你十年。
他说:你不必怕我。
他说:我就是你呀。
我想说,我并不怕。
我想说,我很想念外祖母。
他说:她已经走了。
我想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笑:你以为我是幽灵?你错了,我不是,你才是。
(二)
我惊醒过来,发觉好像只是躺在舅舅家的小楼里。
这间客房也许还是我以前住过的,木格窗台上种仙人球和兰花,窗帘是深绿的绒布,微微褪色和陈旧。
床眉上是外祖母绣的荷花,纱帐边上的铜钩色泽昏暗,挂穗却是新换上的,手工扎编的如意结。
旁边小几上盖着通花布,还有一碗莲子羹。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安森在旁,看我醒来,眼睛里是欣喜的热。
他低下头来轻吻,"闵,没事了。"
然后他说爱我,抚摸我的脸颊和头发。
安森,我没法说爱你。
一辈子,我都无法回应你的热切,哪怕你的爱很短暂。
安森,我没有声音,也没有心。
我休息了两天,外祖母的丧事从简,所以也办得差不多。
母亲没有来。
她和外祖母从不亲近,是我所见过的最冷漠的亲子关系。
姐姐来了一趟,为的却是安森。
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母亲。
在舅舅的客房里,她走进来,单刀直入。
"把安森还给我。"
"你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哑巴。"
"安森不会对你认真,他只是觉得你好玩。"
"很快安森就会知道和一个哑巴一起多么闷。"
"你怎么让他快乐的?"
姐姐用她冷冰冰的指尖在我脸上游弋,"你长得再好,也是个错误。"
我脸上微疼,她的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
她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胸部上,触手一片绵软。
"弟弟,你不明白安森带给我多少快乐,包括肉体上的。"
"他碰你了么?"
"应该没有吧,得手了他就不会要你了。"
"离开安森,或者被他抛弃。"
"你选哪一种?"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当初母亲从这里走出去,执意嫁给父亲。也算是麻雀变凤凰。"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从来不计较父亲有多少女人。"
"我也是,我不会计较安森有多少情人。"
"我也可以原谅你,弟弟。因为他终将是我的。"
她微笑着离开,我觉得疲惫。
晚上的时候,安森看到我脸上的伤大惊小怪。
涂了药后,我留他下来。
我拿过他的手机,编辑文字给他看。
【留下来。】
"闵,我不是在这里么。"他像往常一样拥我入怀。
【陪我。】
"闵,我当然陪你。怎么啦,闵?"
我认真看他,把手机放在他手上,【抱我。】
他有些愕然,随后开心地笑,"你爱上我了吗?"
"你准备接受我了吗?"
"告诉我,你爱我有多少,能有我的那么多吗?"
我用手指抵住他呱躁的唇,没有声音的呼唤他,安森。
他紧紧紧紧地抱住我,抱得我无法顺畅地呼吸。
"上帝,我赞美你。你让我有生得到最梦寐以求的爱情。"
"闵,我爱你。"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们深深地吻。
我明白这些唇舌交缠的意味,安森,不管这是开始,还是结束,我都准备好了。
他把我放在床上,纱帐无风滑落,灯光朦胧。
"你多么美,闵。"
我感受到他强壮的身体覆盖的重量和火热。
安森,至少这一刻,带领我飞翔吧。
也许,你从此会是我记忆中唯一带给我疼痛和快乐的人。
他的吻细细密密落在我身体上,我摆出十分的迎合和百分的诱惑。
我也许还是青涩的,但成功地让他失去抑止的耐性。
他更加火热和粗暴。
撕裂的疼痛多么清晰,安森,让我更加记住此时的体应。
就算把我撕碎也无所谓。
我闻到血腥味,听到他粗重的喘息,他的律动越来越顺畅激烈。
我的身体像狂风中的柳絮。
最后,他紧紧抱住我,释放在身体深处的热情让我颤抖起来。
"闵,我爱你。你真好。"
安森冷静下来后,为我的流血内疚不已,他细心的清洗搽药。
我没有任何力气,由得他忙上忙下。
真的很疼。在他的拥抱抚摸中,我仍然无法睡着。
"闵,和我一起回国吧。我们结婚。"
我微笑,这个男人像个孩子,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你不想去也行,我们可以先住在一起。"
"但结婚的话,这里大概还不行吧,所以还是需要回国一趟。"
我于是装睡,感觉他温柔的吻,"晚安,宝贝。"
安森,我仍无法爱你。
也不相信你的爱能有多长久。
我只是想体会活着的感觉,我与生俱来的寂寞和恐慌根深蒂固。
对不起,安森。
(三)
由于几日前的昏倒,没有人怀疑我继续卧床不起的原因。
流血居然还在持续,安森帮着上药时总是疼出一身冷汗。
"闵,还是看医生吧。"安森急得团团转。
我拼命摇头,怒视他。
他马上低声细语,"好好好,不看不看。"
"可是,闵闵,总是出血不好吧。"
他弯下腰,用额头抵在我额头上,"还有些发烧呢!"
我疲倦地向他伸出手,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个海洋。
他抱住我,"我陪着你,在你身边,不走。"
我无法解释心头的酸楚。
安森,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陷入睡眠。
千树桃花的天空是花雨的场景。
他站在我身后,套着银镯的手腕雪白,游弋的长发漆黑。
他笑着说,你准备去懂得了么?
我摇头,我不懂,什么都不懂。
我只明白我无法相信这世上一切东西。
尤其是爱。
他说,我说过你就是我,所以你不必瞒我。
我怎会是你,至少我没有你那么快乐。
他说,我就是你的快乐呀!很多年前你就把我埋葬在这里。你忘记了么?
如果是这是真的,如果我会说话,那么我会说。
我不要你。
我选择遗忘和丢弃。
我醒来,看到安森深灰色的眼睛,开始流泪。
安森慌忙抱住我,"怎么啦?怎么啦?"
我拼命摇头。
外祖母的事已经忙完了,新的墓地上立着白幡。
我跟着亲戚们上香行礼。
晚上时分,灵堂里也举行了最后的仪式。
我看到了姐姐,她很苍白。
她看着我,仿佛想把我吞下肚子。
我对安森说,我想吃街口现做的馄饨。
他披上外套就出门去了。
我请姐姐到我房里。
亲手为她挑了一盘新鲜的水果。
她一脸不情愿地走进来。我把手机递上去,【想和你谈谈。】
我的家人们都尊贵得没有学会手语,也不喜欢我用手语,仿佛丢了他们的脸面。
姐姐的脸色阴沉,"你想说什么,和他上过床了又怎么样!他上过的人多了!你来跟我谈床经吗?"
我的姐姐正在失去礼仪和教养,我用水果刀削好一个苹果递上去。她看也不看。我放下苹果和刀,擦干净手。
【我不会要他。】
姐姐睁大眼睛看我,"真的?"
【你求我的话。】
我尊贵的姐姐怒气冲冲。
【我说话算话。】
姐姐拼命压抑怒火。
【我其实是和你斗气,只想你认输而已。】
姐姐有些动摇,嘟囔着,"算我求你。好了吧。"
我摇头,【你要说,你输给了我,输给一个男人,输给一个哑巴,一个闷死人的哑巴。】
她有些错愕。
我祥装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最后咬咬牙:"好吧!我输了,我输给你了!输给一个男人!输给一个哑巴!一个闷死人的哑巴!好了吧,好了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眼泪也流下来。
我不心疼,姐姐。你们的冷漠和遗弃早把我毁灭。
我的亲人只有外祖母,一样被你们淡忘的亲人。
我删除掉文字,重新编辑,把手机端正地放在她面前。
【就算我同意分手,可安森不会答应。他要我跟他回国结婚,这对我们两家的生意有好处,如果父亲不同意他就抽走资金,为了家族生意不至于垮掉,父亲会同意的。姐姐,祝福我,好么?】
这是我对姐姐沟通得最长的话,姐姐的脸色又青又白。
我开始笑,用一种充满、得意,还有嚣张的笑。
我笑得看上去还很幸福。
我高贵冲动、从没受过委屈的姐姐冲过来,手里抓着那把果盘里明晃晃的水果刀。
我还在笑,我听到安森上楼的脚步声。
刀没入腹部时,我只觉得热。
安森,就这样结束好么。我真的懦弱,真的无法幸福了。
姐姐在尖叫,仿佛不是她做的,或者她刚刚不过受了魔鬼的诱惑。
我下坠的时候被安森抱在怀里,他在叫我的名字。
每叫一遍,我就感到一分的冷。
他大声呼救,眼睛里有热切的雾气。
我看到安森雪白的衬衫变得火红濡湿。
安森,对不起。
安森,是我导演了我们之间的结束。
这种结束会让你记住我,我们之间的爱情因此完美。
是的,我爱上了你,安森。
我爱你,可必须结束。安森,原谅我。
原谅我的自私。
安森在叫唤我,我在他怀里,从没有这样踏实的感觉。
这一刻,你也在全心全意地爱我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
安森,如果这一刻我可以说话,我想对你说。
我多么爱你,多么感激你。
安森,谢谢你能够爱我。
我抚摸他的脸,深情而无望。
他落在我脸上的热如岩浆。
花雨漫漫,伴着永不停歇的雨。
他在我的身后,悠悠的声音传来。
"你真的放弃了么?"
是的,不管是家人,安森,还有生命,都放弃。
在这里,多么好。
"让爱你的人伤心,你愿意么?"
很快他就不会伤心,在他心里我得到永生。
就算最后被他遗忘,我仍不悔。
"你记得我们的约定,对么?"
是的,我记得的,幼年时,我那么孤独。
"所以,我来了。"
我们在这千树挑花下约定。
"我们在这里永远相守。"
他是我的快乐和痛苦。
"我就是你呀。"
是的,我知道,是你创造了我,或者我创造了你。
"我们不会分离。"
不分离,我放弃生命,成就了自己。
我走向他,拥抱他。
我们相守。
这一刻,蝶舞纷纷。
原来,真的是这样,我不过是这个暗影世界里的蝶。
短暂的生命,蚀骨的寂寞和情深。
世间容不下我们的极致。
在花雨中,我们。
独自优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