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事!周叔!怎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伯赏闻玗凤眼圆睁,盯着眼前这位头发全白,但却依然老当益壮的长者,恨不得当场冲上前去,试试他脸上可是带着人皮面具,那个背叛山庄的"周泰"可是他人假扮的。
当车冉说出另一个内奸名字的时候,伯赏闻玗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陪着外祖父征战沙场,随后又随着外祖父辞官归隐,心甘情愿在山庄屈居内庄总管之职,从小对自己宠护有佳的周泰竟是"鸿正教"派来的奸细!
周泰望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伯赏闻玗,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当年齐国朝中奸臣当道,大部分官员就只知道中饱私囊,以至于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后来"凛威侯"殷济起兵造反,所到之处均势如破竹,只四个月便打到了京城百里之外。齐国的文臣武将中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端王"文仲群。
文仲群知道殷济如此善战,靠得便是他当时的两位拜把兄弟,也就是后来被"元帝"殷济封为"开国大将军"的伯赏景甯以及"兵马总都督"的范孺。于是乎,文仲群便派人潜到了这两人的身边,伺机而动。可惜的是,没过多久,文仲群就被奸佞小人诬陷,被迫交出了兵权。还没等文仲群重掌虎符,齐国便破国了,而文仲群本人也被杀入王府的叛兵砍掉了头颅。
周泰原名林双龙,即是瑞王派到伯赏景甯身边的细作。瑞王死后,他便和瑞王府的那些人失去了联系。直到他陪着伯赏景甯回到原本是"瑞王府"的"风衍山庄"后,葛依和庞旋才又重新找到了他,让他加入了"鸿正教",成为了教中的一位长老。
凭心而论,在和瑞王府断了来往的那些年中,周泰为伯赏景甯的坦荡胸襟和高风亮节所折服,一颗心便渐渐开始向着伯赏家。但周泰又是个惦念旧情之人,他心中时常记挂着当初自己被文仲群从虎口中救下的再生之恩。所以当葛依和庞旋来找他入教,辅佐文啸梨的时候,周泰便应允了下来。不过因为他身在内庄,一直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令得周泰一直心存愧疚之情。
这一次隽遥阴差阳错入了山庄,尔后众人又推荐他成为新教主,周泰自是义不容辞地帮他离开山庄。世上之事可谓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这段日子里,连庭秋得了"黑麒麟"回来,因为文啸梨疏忽教务,所以"鸿正教"向来缺少起事的银两,对这个"倾国宝库"当然是虎视眈眈,垂涎已久。于是隽遥就下令让周泰设法潜入"太乙楼",偷出"黑麒麟",并由他一并带出"风衍山庄"。
只不过当初他们说好要栽赃嫁货人的并不是燕惜羽,而是生性莽撞的鈡泗。却不料,天不随人愿。事态后来的发展,就是从燕惜羽独自走到那个荒僻处开始,便失去了应有的控制。
38 枝叶向天根扎地
周泰深深吸了口气,抱拳躬身道:"庄主,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小人的底细,那小人也没有隐瞒的需要了。只是,小人恳求庄主能看在我为伯赏家做了这么多年管事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过我的家人。他们均不知我真正的身份,而且小人所做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伯赏闻玗死死地盯着对着自己恭谦有礼的周泰,抿嘴切齿想了一会儿,道:"你放心,如果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家人当真毫不知情的话,我自不会去为难他们。只是,你必须老实告诉我,你什么要陷害燕惜羽?他进得山庄不足半年,应该和你没什么恩怨过节才对。"
周泰闻言直起身子,很是无奈得说道:"其实,小人并不是故意想让燕惜羽背这个黒\锅的。那天,小人替隽遥公子取来一具用于冒名顶替,被火焚烧的尸体,却不料在半路中撞上了燕惜羽。小人不敢确定他有没有看见,但是这件事在隽遥公子安全出庄之前决不能出任何偏差,所以小人便决定把燕惜羽打昏后,当成替罪羔羊放进‘太乙楼'。"
"当时小人还考虑到,平日里庄主和连总管对待燕惜羽不同旁人。所谓‘关心则乱',如果是他出了事,你们就会失去平日里的冷静,这样也更不容易发现隽遥公子的病故是个假象。为了不让你们这么快觉察事有蹊跷,小人还特地模仿丁一凡的武功打了燕惜羽一掌,并在他的体内输入了一股子真力,意图让人错认为他本身习武,以往是他掩饰得比较好,所以才没让人发现。只是,小人没料到,鈡泗他,他竟然......"
伯赏闻玗听完这番内情,不由双腿发软,跌坐到了椅子上。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燕惜羽并没有背叛他们,或许这在旁人看来,应该是件喜事。然而此刻,伯赏闻玗内心的痛苦根本就是罄竹难书。说得确切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字眼可以用来描绘他此时的心情。如果当下他手边有剑的话,他一定会狠狠得刺上自己几剑。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些他的苦楚和悔意。
而一旁的连庭秋则是阖上了双眼,单手按住了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同时将自己的下唇啃咬得毫无血色,并且细弱蚊蝇地唤了一声:"惜羽!"接着便再也没有力气,吐出更多的字节。
好半天,伯赏闻玗的声音才像是从九霄云外飘了过来:"告诉我,惜羽和隽遥现在在哪里?"
周泰虽不忍看见这两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是"鸿正教"的落脚处他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对于伯赏闻玗,他已经选择了辜负;所以对于隽遥,他决不能再背叛。既然自己注定了不能为"风衍山庄"尽忠,那么就让他对"鸿正教"守信吧,不然他还有何颜面去见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的瑞王?
于是周泰开口道:"对不起庄主,这件事恕小人不能透露。只是小人可以告诉庄主另一个秘密,也算是小人帮山庄做最后一件事吧。这一次隽遥公子能够不留痕迹地离开,是因为庄内有一条通向后山的秘道!"
"什么?"伯赏闻玗和连庭秋异口同声地呼喝起来,此刻两人心中的震惊并不亚于发现燕惜羽失踪。他们住在山庄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这件事。恐怕不仅是他们,就连两位前任庄主也未必知晓,否则又怎会不告诫后人或是直接将秘道封上?而且,倘若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一旦泄漏出去,那山庄哪还有安全可言?
"这里原本是齐国的‘端王府'。在齐国破国的前几年,瑞王爷就让人在府内偷偷修建了一个秘道,以备不时之需。当年小王爷文啸梨和婉华郡主都是从那里逃出升天的。原本知道这条秘道的就不到十人,且全部是瑞王的亲信。"
"而当初景甯将军搬来这里的时候,为了不劳民伤财,决定不用大兴土木,只是改建了几个楼阁,所以这条秘道也就得以保全。这几十年下来,那些人死的死,亡的亡,这条秘道自也只得两三人知晓。只是,小人想着对山庄而言,它总是个隐患。所以,庄主,若你不想再有人无故失踪的话,那就把那条秘道堵了吧。秘道的入口就在......"
周泰尚未把话说完,突然浑身颤如筛糠,毫无预兆地向地面栽去,同时嘴角慢慢流出了血水。连庭秋一见情况突变,急忙上前替他把脉,随即封住了他心脉附近的几个大穴。然而周泰却是释然一笑,道:"入口......,就在,在最西面......那间......,小......柴房,地,地上,......切记。庄主,......,小人......,小人......以死......谢......罪,望庄......主,原谅......"
周泰最后的话被他自己吐出的大量鲜血所淹没,那颗约莫半个时辰前吞落腹中的毒药终于在这个时刻为他六十二年的生命画上了终止。也许,周泰的功过是非只有等他到了地下,重遇伯赏景甯和文仲群之后,才能给出最终的定论。
窗外,快要隐入后山的夕阳将最后的一丝余晖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随即便让肆虐于整个天地间的黑暗主宰了万物生灵。那浓重的黑色犹如一张无边无垠的大网,笼罩着全部的爱恨情愁,困住了所有的悲欢离合。得不到救赎的人们忍不住仰头长啸,究竟何时才能重现光明......
燕惜羽跟随隽遥回到"鸿正教"的落脚处已快有一个月了。这些日子中,隽遥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端茶喂食,更衣换药。莫说是处理教务,就连晚上两人也均是抵足而眠。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燕惜羽也曾受宠若惊地提出过异议,但隽遥总担心那晚的事情会再度发生,所以每次都当作没听到燕惜羽的暗示明点一般,迅速扯开了话题。这使得燕惜羽只得无奈叹气。以前在"春情欢"里,隽遥的固执和孤僻就是出了名的。现如今在他的面前,孤僻倒是不见了,但是固执却是犹甚当初。
其实打心底里说,若不是隽遥时时陪伴在他的身边,燕惜羽真不知该如何撑下去。吃饭上药这些事情也就罢了,倘若要让不认识的人替自己沐浴更衣,伺候如厕的话,燕惜羽怀疑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因羞愤而亡。因此,两三次抗议无效后,燕惜羽也就接受了隽遥的这些安排。
这天上午,难得隽遥没在燕惜羽的视线中出现,而且从用过早餐后,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时辰没有见过他了,这使得已经有些习惯两人同处一室的燕惜羽不免有些奇怪。但这也不过是他心底小小的诧异而已。
踢开被子,燕惜羽起身想要换过一本刚刚看完的游记。隽遥担忧他的伤势,便很少让他下床,但又唯恐燕惜羽呆在房中憋闷,便让人搜罗了很多的书籍供他消磨时光。所以在这间屋子里,几乎三分之一的空间都被各种书册占据了。人物、传记、历史、诗词,门类众多,不胜枚数。不过,惟独没有关于绘画方面的读物。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隽遥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他一见燕惜羽只着单衣站在房中,立刻皱起了眉宇,轻声责问道:"伤还没好利索,你怎么又下床了?有事为什么不吩咐童尔伺候着?"童尔是隽遥为他找来的小厮,自打那件事后,隽遥便将伺候的侍婢全都换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厮。
"公子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想换本书而已。这样的小事就不用麻烦别人了。而且在床上躺久了,一样会腰酸背痛,不如下地走动走动来得舒坦。"燕惜羽很感激隽遥这一类的大惊小怪,这让他觉得,自己毕竟还是有人关怀的。所以说话间尽量用上了轻松的语气,试图让隽遥放松一直紧崩着的担忧。
隽遥细细看了看燕惜羽的气色,的确是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因为小时候其父体弱,所以隽遥便试着学习芪黄之术,想着将来能替父亲治愈顽疾。可惜的是,在他十四岁那年,他的父亲还是撒手人寰了。
后来在栖身于"春情欢"的那几年里,隽遥也一直没有放弃苦读医书,希望能研制出"诸砂"的解药。因此,现在隽遥的医术虽及不上连庭秋,但也强过大部分的郎中。所以燕惜羽的伤势一向是由他亲手料理的,他甚至比燕惜羽本人更了解其康复的程度。
身上的淤痕已经大都散去,体内的内伤也因为每日间丹药和他真力的调理,好得七七八八了。额角的伤口开始结疤,虽说黑黑得不太好看,但却是康复的征兆。只有那满缠白布的双腕愈合缓慢,直到现在,燕惜羽还是只能在他的帮助下,才能拿稳汤勺。
视线在他的手上飞快滑过,隽遥笑了笑道:"既然你躺得难受了,不如和我去外面走走,顺便见见一个人。"
燕惜羽听说要出门,心中便忐忑了起来。紧接着又知道要和陌生人见面,不由立刻变得紧张不安:"公子,能告诉惜羽,要去见什么人吗?"
"我娘!"
提到文婉华,隽遥脸上笑意更甚:"还记得以前我告诉过你,文啸梨拿我娘的性命要挟我的事吗?我娘好歹也是郡主,所以教里的那几个长老还是很尊重她的。文啸梨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做的那些龌龊勾当,避人口舌,便将我娘软禁在了别处。现在我成为了教主,便将她接了回来。早上她刚刚到埠,所以我想让她见见你!"
燕惜羽一听是隽遥的母亲,更是不愿相见。莫说他现在这个半残半缺的样子不愿现于陌生人前,光是隽遥对他那份特别的感情就让他觉得有愧于其家人。试问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乐意得见自己的独子爱上一个男人的?而且他还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残废。
所以燕惜羽垂下了双眸,轻轻说了句:"公子,老夫人既然刚刚回来,还是多多歇息较好。惜羽身为一个外人,现在前去打扰,恐怕不太方便。"
隽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不愿意。这几天隽遥已经彻底摸透了燕惜羽的脾气,虽说身心都受了重创,但是这人身上那种温润体贴的性子仍是没多少的改变,特别时面对自己的时候。如果现在自己开口坚持要他去的话,料定燕惜羽也不会强硬地拒绝。但如今的隽遥又怎会忍心让这人为难?
所以他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啊,瞧我糊涂的,一高兴,竟把这事给忘了。娘她舟车劳顿,是该先休息休息。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那见面一事就再往后挪两天吧。"
燕惜羽听见隽遥这么说,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脸上也轻快了些。他的变化隽遥看在眼里,却忧在心中:阿羽,难道你打算这辈子都躲在这间房里了吗?
又过了几天,隽遥没提要燕惜羽见他母亲的事。倒是在某日的下午,他替燕惜羽梳好发髻,换上了一套新做的淡绿色丝绸长袍,然后硬是逼着收拾停当的燕惜羽坐上了出门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