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上逐渐泛起朦胧的清光,秋天的早晨,已有些许凉意丝丝透进被褥。
少年单薄的身体蜷做一团,却终带不来暖意,无奈的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意识恢复的那一刻,他略略一怔,随即安然。
这是在这个世界醒来的第三天,而洛向非已经正式且彻底的接受了现实:他被车撞了,死了,然后,没有新意的,穿越了。
虽然对这副身体一无所知,但万幸的是,它原本的主人和七八个一起的孩子是从不同的地方带出来的,本就不熟,所以,即便他的言行略显怪异,也没露出什么大的马脚。刻意探问之下,倒也对周围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总体来说,就是一个更没有新意的身份,他是一个小倌,一个十余天前,被青王从青楼中买出,现在正随之前去劳军的小倌。
"真是个变态的身份呢。"洛向非抚头感叹。虽然前世的他喜欢的也就是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正常,可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不滥交,不玩弄感情是前提。没承想到了这个地方,竟然还要面临这种危机。
胡思乱想之间,同屋的几人已经陆续起身,洛向非合群的与之一同洗漱更衣,顺利的开始了新的一天。
对着镜子整好衣着--铜镜的质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顶多只能照出个大概的影子--也能看出是个清秀可人的孩子,大约十四五岁的身量,和前世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只是年龄上明显小了许多。
"清茗,快点,已经准备要出发了。"外面一声吆喝,大家接连着向外走,顺便拖过还在研究自己相貌的洛向非。
"啊?哦。"洛向非反应不及,几乎被带倒,趔趄一下,便跟在后面出了门。清茗,是这副身体的名字,他总要反应好一阵子才能想起来。
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进,洛向非窝在角落里,听众人七七八八的说闲话,说着各自的一知半解,说着他们的目的地,前方未知而陌生的军营。
听他们说,齐国,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属的国家,和凉国开战已有半年,战事一直胶着不定,直到月前,才总算是打了一场大大的胜仗,重创了凉国精锐之师,扬眉吐气。齐王大悦,派五皇子前来劳军,以期再接再厉。
听他们说,这个青王平日最以荒诞得名,隔三差五,便闹出件荒唐事来娱己娱人。众皇子里,最是不管事的,这次,也不过是借此出来游玩一番。不知他怎么想得,说是军营生活枯燥,需要调剂,可偏偏规定女眷勿入,便四处寻来几个少年,要送于众将领。
听他们说,将军原名叫顾真,家中世代为将,十四岁夺得武状元,十六岁领兵征战,一举吞并南方诸国,二十岁衣锦还朝,当今皇帝赐名"华阳"。如今,已是二十有六,却从未婚娶,因此,市井纷纷传言其嗜好龙阳,只怕,这也是青王带他们过来的原因之一。
总结各方面的信息,洛向非对自己身为小倌的职业前途深感绝望。
要不要逃跑?衡量了又衡量,洛向非最后选择放弃,先不说周围的看守有多严密,就凭这个瘦小的身子, 无身世无依仗,无对市井人情的根本了解,以后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更何况,还有一个最大的阻碍,洛向非摸摸额头,一个圆形的烙印正在那里张牙舞爪,这个奴隶的印记,不够影响美观,却足够让人知道,他属于军营,逃不过一天,就会被人扭送回来,之后要面临的,只怕,就不仅仅是失身这么简单了。
从偶尔被风撩开的帘布望出去,已是隐隐的异域景象,想来,边境应该不会太远。
逃不得,躲不得,洛向非性格中随遇而安的一面立即得到了充分发挥,那就等等看吧,也许人家将军不结婚,只是因为心有所属求不得或者单纯的对女人没兴趣呢。
打定了主意,心情就没那么郁卒了,捶捶团的有些酸软的腰,洛向非扑进了人群。
"嗯,长时间坐车无聊,叫你们一个好玩的游戏吧。"
"什么游戏?说来听听"莫雁笑着回头,他是这几人里最年长,和洛向非也最熟的人,五官已经脱去了少年的青涩,带着几许青年特有的深刻,脾气也最温和,可以算是大家的半个领头人了。
洛向非神秘一笑:"杀、人、游、戏!"
......
第 2 章
一车的人玩玩闹闹,不觉时间流逝,赶到中午停车,已有四个人因为选了大冒险而被迫作小厮伺候其余人等,口里还不甘心的嘟囔,一定要在下午,一雪前耻。
少年心性,总是会为眼前事物所捕获,忽略了未来。
似此走了又有十余天,军营终于到了。
之后的各种礼节,就不是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了,老老实实的被带到一角的帐篷里,被命令不得到处乱跑后,便再无人理睬,只听得远远笑声传来,还有演武场上的喧闹鼓噪,众人山呼万岁,想必是有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了。
天渐渐暗下来,四周帐篷已经陆陆续续的点起了灯,独独他们这一座,没有人理睬。初到时的新鲜感已经耗磨一空,此时剩下的,唯有对于自身命运的悲哀与无力了。几人中,最为瘦弱的鸣音,已经窝在一角,开始了时断时续的抽泣。洛向非挪过去,环住他,一下一下的抚着他的背,等怀里人稍微安静了一些,他侧过身,看向莫雁望过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莫雁了然一笑,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到一个脚步声匆忙的向他们的方向跑过来。
呼吸似乎一下被扼住了,半挂在胸口,等待着宣判时分。
一行人被带到了中帐,在门口挤挨着跪作一排,半晌沉默。
膝盖跪得几近麻木,洛向非刚想偷偷动一下,就被五皇子凭空出的一句话定住。
"顾将军,这几个孩子,可都是我一路收集来的,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也算是我们相交多年的一点心意。剩下的交给兵士们散散闷也好。"
继续沉默......
缓慢的移到前方人制造的阴影里,洛向非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角看向上方。
主位上一共两人,那个斜靠在椅背上的,自然是青王,上扬的眉角,俊逸的五官,半笑不笑的斜乜着右手边上的人。那人倒也不示弱,若有所思的望回去。彼此之间暗波流动,不给周围半分的插入空间,座下各位将领,就算有其他的想法,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就在可怜的针要再一次的被扔到地上,来证明空间的安静时,一阵的刻意咳嗽拉回了大家的目光。
正与五皇子对视之人,闻声转过头,刚毅的眼神,带着一股傲然的气势,将在场各人一一扫过,所过之处,只见头顶一片。
洛向非及时低眉,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做了被枪打得出头鸟。心里却止不住赞叹:这就是传说中的顾华阳吗?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不怒而威,自然而然的便让人肃容。
顾华阳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席位前排一个手刚刚从嘴边放下的中年文士身上,看他对自己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心里实在有些烦躁,若是别人也可应景敷衍,可偏偏是这个自幼与自己相识的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青王--诺言,明知自己的想法,还要来插一脚,唯恐天下不乱的作派,只怕再过二十年也改不过来。
打定主意,顾华阳说了自洛向非等人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蒙五皇子好意,你们八个,站起来,在屋内走一圈。"
拿我们当什么啊?洛向非恨得直磨牙,却不敢不听,随众人起身,晃晃荡荡的在帐篷里做团团转。
所过之处,各位将领的表情可谓五彩纷呈,面露色相的倒也有,更多的,只怕是尴尬加一点郁闷了,毕竟,与男子燕好,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同性恋的比例大概是多少?3%还是5%?"洛向非神游天外,"不会那么倒霉,都让我遇到吧。"
盘算间,只听身后一声冷哼"军营重地,怎能容此等不男不女之人祸乱其中。"
"本王也是一番美意,段将军这话说出来,实在让人寒心呢。"上首之人探起身,脸上的笑意更浓,给人的威压却是更重。
带队的莫雁已经停下,领着一干人退回了角落。f
"末将也不过实话实说,若是冲撞了王爷,还请见谅。"那位段将军无甚诚意的请罪。
青王却没有趁机下台的意思,言语越发犀利。
"本王可是奉旨劳军,带天赐宴,却一而再的被人冲撞,将军可是有什么不满?"
"末将不敢,只是王爷既然自知职责所在,行事之前就更应多加斟酌。"这头亦是迎头赶上。
洛向非心中暗笑,不由多看了那位将军几眼,还真是热血青年呢。
火药味儿渐渐浓了起来,顾华阳无奈,只得一声轻咳拉回了在场诸人的注意力。
"军营生活难道艰难至此?以至将军和军师均病体缠绵?"
顾华阳心中苦笑,知道青王的爱好之一,就是与段风寅抬杠,被自己打断,自然不高兴,最好的方法,就是转移话题。
第 3 章
此时此刻,这句话再次被证明。
清了清嗓子,顾华阳平静开口。
"殿下千里而来,一片心意,华阳自不当辞。只不过,为将者应为百卒先,似此两军阵前,不敢亦不可贪图一时安逸。却之不恭又受之有愧,不如......"
顾华阳的目光扫过洛向非一行人,"我看,这几个孩子的精神也不错,想来,也都是懂得事理的,不如,分配到文书和药房去打个下手,既能为我所用,又不至于让青王殿下的好意落空,如何?"
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明显没有商量的意思,青王暗中撇嘴,虽然违了他要看热闹的原意,但本就不想与顾华阳为难,趁此放手,也未尝不可。
两下同意,自洛向非等人进帐来的尴尬气氛,终于获得缓释。
酒宴重开。
残羹撤下,重上新酒佳肴,席间又再次热闹起来。
武将的对饮本就豪放,加上三分酒意做底,言语举止就更加无忌。
莫雁几人原青楼出身,斟茶,倒酒,自然做得头头是道,幸好顾华阳的命令在先,除了一般的服侍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的困扰。
子时将近,终至散席。
洛向非被带出门,一时无法从刚才的明亮中跳出,清冷的空气袭上周身,灯火,人声,在身后,渐行渐远。意识恍惚,刚刚的一切,对如今的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彻底的颠覆。来到这里也有半月,始终没有投入感,前途也好,身份也罢,总是如一个戏外人般冷眼旁观,也许是潜意识里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真的陷入了这里,是真的回不去了,这里没有他,没有洛向非,只有一个名叫清茗的男宠。可就是片刻之前,命运在几念之间被轻易定下,不安是真的,惶恐是真的,跪久后的麻木酸痛是真的,这周身的疲惫也是真的,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他就是清茗,清茗就是他,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要承担起这份命运,掩藏起昨日的洛向非,作为清茗,活下去。
"活下去啊。"洛向非轻轻叹息,张开手掌,在大漠惨淡的月光下握住一抹苍白。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他已不想再去深究,因着不管是谁,他都要继续往前走,在如今的起点上,走出一个不同的人生来。
第二日,分配的任务下来,洛向非和莫雁等几个人,都分到了军医帐里打杂。
每天按时作息,在各个营帐中穿梭往返,循环往复的生活,让洛向非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日复一日的简单生活,虽然有些乏味,却也不难忍受。早先,还有不良兵士说些污言秽语,可将军有令在先,终是不敢妄动,与周围人渐渐相处下来,了解了彼此脾性,倒也还能平和度日。
曾经的洛向非,也是大学武术队的一员,功夫与专业人士比起来,虽然远远不够看,但在一般人眼中,也称得上是行云流水,实战没什么用,表演起来,却足够吸引眼球。军营里的各式兵器,短短半月中,洛向非已经摸了个遍,于无人处,也可小试下身手,演练下士兵操练时偷看来的招式。
剑舞起,风声在耳边流动,似乎已身在当初,队里的伙伴笑着闹着,在阳光下,激起阵阵尘土。惹恼了教练,扬鞭,在身旁甩出脆响,随即,便是惩罚般十个来回的兔跳,让之后的一周,肌肉都僵硬的如铁板,每每上下台阶,都需用手来一条腿一条腿的挪动。那时,也难为严初了吧,借口腿疼而赖在床上不动的自己,总是把打水打饭的杂事推给他去做,而他也只是笑笑,摸摸自己的头,转身便拿起水壶饭盒出门,睡够了,醒了,便能看到坐在桌边温书的严初,自然的唤他,自然的看他拿出保温盒中热热的饭菜,自然的一起进食。
相隔多久了呢?那么自然的场景?
曾经以为,所谓的分开,不过几月,如今,相隔竟是万里,是无法通达的时空。
"严初......"无意识的,从嘴角泄出一丝声音,胸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击中,再也无法强作笑颜。
因温馨往事而扬起的嘴角尚未回复,洛向非已被随之而来的残酷现实扼住了呼吸,心脏一阵阵的抽痛。缓缓蹲下,紧紧咬住手背,用另一种痛将零碎的哽咽逼回。
第 4 章
已经无法回去了,不是吗?已经决定忘记了,不是吗?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嘲弄,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为往事难过?为什么放不开?
可为什么......要是我呢?为什么......?
手背已在口中被咬得鲜血淋漓,洛向非索性伏在地上,困兽般的嘶吼,压抑而绝望。
让我最后再哭一次,最后再缅怀一次,好不好?
坚强的外衣暂且脱下,让最脆弱的部分主宰,既是宣泄,亦是一场告别。
身在一段历史,历史里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午后的阳光中,寂寞的角落里,有一个人,为时光之外的生命以泪做祭。
第十六次拿错药材后,洛向非第十七次感慨自己的选择。家里,本可算是世代行医,到了他这里,愣是顶住父母的压力,巴巴的跑去学通信。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乖乖顺从了,当个孝子多好,也省得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
"止血消炎,止血消炎,黄芪,还是三七来的?怎么名字都那么像。"
洛向非又开始头大。
"就知道你分不清,还是我来好了。"莫雁取笑着从身后转出。"那边的绷带没有整理好,你过去弄一下吧,省得待会儿大批人回来,措手不及。"
"嗯。"洛向非乐得转手。
刚要走,想想不对,又回身倒了杯热水端给莫雁,拉他到一旁的角落里,强按到凳子上坐下。
"你还是歇歇吧,别累着,风扬一来就病倒了,这一个多月了,还没什么起色,其他几人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想来,应该是水土不服的原因了,正应该多调养。你可好,整天的泡在药堆里,生怕没活干一样。今天早起,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些发烧。"
试试温度,还算正常。却看到莫雁脸色发白,密密的渗出了一额头的汗珠。
"怎么了?不舒服吗?"洛向非有些发急,几个人同路而来,境遇相似,相依为命,全被洛向非看作弟弟般照顾,大小事情,总要操下心的,莫雁又在其中与他最好,自然最看重。
"没事。"莫雁咬着下唇站起身,腿下一软,差点就倒在地上。
洛向非赶忙扶住,"还说没事,你..."
"我真的没事,"莫雁急急打断,也许是觉得语气太强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没关系的,风扬几个都病着,做不了什么事,我再歇着,又要被医师说闲话了。回头,拿个药什么的都麻烦。"扶着洛向非走到药柜前,靠在桌子上,"顶多,多休息了,你监督我好不好?"有些苍白的笑容,却透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
实在拗不过,洛向非只好同意,再三叮嘱他不许逞强,放手去了一旁。
成堆的纱布经过洗,蒸,晾,再收拾好,垛在一起,几乎成了小山,洛向非一时怔忡,活在二十一世纪,远离动荡地区,对于战争的残酷几乎一无所知。也曾与朋友一起感叹过"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似乎刀头舔血,征战南北,是一件很值得艳羡的事。可真的经历了,才知道,杀戮向来都不是从书里或电视中能了解的。月前的一次夜袭,终让他第一次认识了什么叫地狱,四下燃起的营帐,近在咫尺的惨厉呼叫,明明是向他们跑来的少年,下一秒,已经被铁骑无情的踏在足下,跌跌撞撞的从嘈杂中逃出,才发现已是满身鲜血,敌人的,友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辨不出,却真真切切的温热着,在脸上,衣服上浓稠地流淌。纵然顾华阳平日整军有方,在短时间内迅速地组织起了抵抗,驱回了凉国的兵将,营地周围星星点点的烽火,仍然烧了足足一夜才在黎明的曙光中渐渐熄灭。军医帐中躺满了伤患,熬药的大锅三天三夜不曾空置,双手撕绷带撕得都几近脱力,浓重的血腥气在周身环绕,让洛向非隔了整整一周才能正常的进食,至今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