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动，也没有说话，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阿远。

　　有些事情的轮廓渐渐清晰。我反而宁愿相信那是假的，是我想错了。

　　阿远娘冷冷看着阿远，从嘴唇中间挤出几个字，“你居然为了他下跪！你这样为他又能怎样！”

　　阿远抬起头看着她，“我......我并不要什么，他好好的就行了......，娘，小寒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总不是我们的仇人，我跟你回去，你就当，就当从没见过他......”

　　“那怎么行？”阿远娘又笑起来，“你这样护着他，今天就算了，不过......，有他在手里，就不愁找不到陆家那只漏网之鱼。也好，你起来吧。带他一起去陆家庄！”

　　52

　　“你娘都走远了，先起来吧。”我蹲在阿远旁边，“这么跪着你膝盖不疼？”

　　阿远抬眼看看我，那眼神好像我在对一透明人自说自话。半响张张嘴，“我......”

　　“先起来再说！哎，我腿都快麻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

　　有一瞬间的眩晕，也许是蹲着久了，我使劲儿闭闭眼，再睁开，一切回复正常。

　　“小寒哥哥......”莫莫蹭过来，拽拽我的衣角。

　　我笑了笑，拍拍莫莫的头，“小莫莫，进屋看看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的，吃的用的还有水，尽量带上，咱们去陆家庄。阿远，”我深吸了一口气，“有话路上说吧。”

　　其实，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阿远瞒了我很多事，阿远娘说的那番话，几乎可以肯定对陆家庄下手的就是她们了，可是我没办法责怪阿远，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样做，对一个刚刚为了我下跪的人，我能怪他什么呢？

　　阿远背着吃的和水在前面带路，一句话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在后面喊他，“阿远......”

　　阿远停下来，却没有回头看我。

　　真是......闹别扭也不是这么闹的啊......到底谁才是被骗的那个啊......

　　“唔......我累了，歇歇再走吧。”

　　拉着莫莫捡块树荫刚要坐下，阿远突然冒出来，“别坐，凉！”说着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垫在地上。

　　我也不客气，笑嘻嘻的坐下来，拉莫莫坐在我腿上，“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跟我说话了呢！”

　　阿远低下头，没回答。

　　刚刚见到阿远娘的时候，我也很震惊，在我心里，不能接受阿远跟整件事有关系，可是在阿远娘要杀掉我的时候，他居然可以跪下来求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所以，心里再怎么怪他，也只是怪他瞒了我很多事，不管他对别人如何，对我从不马虎。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不管不顾，就算在别人看来哥哥是杀人犯我也不在乎，他对我好，只要知道这一件事就行了。

　　“阿远，水。”真的有些累了，冬天赶路很不舒服，空气都那么冷，每呼吸一次都觉得从里凉到外。

　　喝了水，我闭上眼歇了会儿，莫莫靠在我怀里，头一次这么安静。

　　“阿远，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阿远坐在一边，呆了一下，慢慢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个人啊......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不理我，什么逻辑......“送我们来山上的人，不是陆非吧？”

　　阿远诧异的看看我，马上避开眼神，“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嗯......其实也不确定，”我抱抱莫莫，小家伙好像睡着了，别再冻着，“如果是陆非，他一定会回客栈把朱露带上。”

　　阿远愣了一下，喃喃叹气，“是啊，朱露，我居然忘了......”

　　“那信是谁写的？”那上面是陆非的笔迹，这是没错的。

　　“是我。”

　　“你怎么会陆非的笔迹？”

　　阿远苦笑了一下，“陆非去南疆时你们来往的信，被我截下不少，看过之后再照原样封好送出去。”

　　这就对了，在信里面我不止一次提过黄毛儿，连图都有，所以阿远才知道我养了狗，午饭那会儿我说接黄毛儿过来的时候他才应的那么自然。

　　阿远，居然真的是阿远。

　　“官粮......是你劫的？”

　　“不是！”阿远皱眉，自嘲的笑笑，“这会儿我说的话，你还信么？”

　　我笑了笑，“阿远，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如果我醒来那会儿你没有拿出那封信，只说事出紧急陆非将我们安置在山上，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那封信，如果陆非有多余的时间，他一定是回去取药，而不是写一封可有可无的信。”

　　阿远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的问我，“小寒，那药是不是很重要，你现在还要每天吃？我回去帮你取来！”

　　我摇摇头，拍拍身上的小包，“这个里面还有不少，不用急的。”

　　“阿远，我不在意官粮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怎么会......？”

　　阿远讲的，其实是个很老套的故事。

　　肖家和陆家原本是世交，后来同时看上一样神兵，武林世家，痴迷兵刃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陆家的人居然为了一把剑将肖家赶尽杀绝，阿远的娘是偏房，当时正带阿远回娘家小住，这才保住了性命，事后阿远娘隐姓埋名在忘忧住下来，暗中积蓄实力，等待机会找陆家报仇。

　　阿远也是在我走后才知道身世的，那时阿远娘终于等到了绝好的机会，和朝廷的人联手，导演了一出栽赃嫁祸的好戏，她要铲平陆家庄，而他们则需要她暗中培植的江湖势力，倾覆皇朝。

　　实在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啊，我闭着眼睛靠在树上想，当初，真的以为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呢！

　　开始的时候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官家的人扮成江湖打扮劫了官粮，龙威震怒，下旨彻查，查来查去当然就查到了陆家头上，要不是洛老爷子帮忙，陆凡连去凤栖的机会都没有。

　　陆凡如愿找到陆非，又有莫成帮忙，劫案很快洗清。

　　陆家还有漏网之鱼，阿远娘很不甘心，但是朝廷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想再针对陆家了，这时候劫粮这件事已经闹得有些控制不住局面，官场武林全部牵扯进来，他们顺势把劫粮的帽子扣到一位重臣头上，扳倒这个人，皇帝的宝座岌岌可危。

　　阿远娘本来想杀了陆家上下，但那些人不肯再帮忙，凭她一人想再找出陆非陆凡恐怕也不容易，正好阿远求情，也算是有个台阶下，留着一家老少钓大鱼。

　　既然整件事都在阿远他们的控制之中，他能截到我们的信也不奇怪。

　　照阿远的计划，事情结束之后他会到凤栖找我，他没想到陆非会带我一起过来，于是只好在半路等我，把我带到山上的小屋躲起来。为了圆谎，还带上了莫莫，骗莫莫说如果小家伙说漏嘴他就再也见不到莫爷爷了。怪不得小猪一直都怕他。

　　“阿远，你说等事情结束之后去凤栖，你说的结束，是什么样的结果？”

　　阿远呆了呆，“我并不想杀了陆非，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也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但是我娘......如果我拦不住她，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53

　　远处，陆家庄冷硬的轮廓已经显出来。

　　在第二根火把就要燃尽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

　　莫莫趴在阿远背上睡得很熟，阿远把他放到床上的时候也只往被子里拱了拱。

　　阿远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吩咐下人送来晚饭，嘱咐我们吃完东西早些休息，就出去了。

　　我猜是去见他娘，他今天当着那么多人顶撞她，少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吧？

　　不一会儿有人送来晚饭，这时候早已经入夜了，路上又没吃什么东西，莫莫爬起来狼吞虎咽了一气，又爬到床上睡了。我和衣躺在小猪外面，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直到现在才能静下来好好想想。

　　两次来陆非的家，却都不是什么好经历，尤其是这一次，我在这里，其实是作为人质引陆非上钩的，可是除了这里，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能得到他的消息了。

　　肖陆两家的恩怨没有什么对错之分，我心里原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正义邪恶之类，人心难料，所谓正邪，也不过就是一线相隔，为利为名，或是为了生存，谁能说谁做的不对？所以无论当初陆家对肖家的所为，还是今天阿远母子的复仇，在我看来都没有什么不应该。

　　但我心里仍然觉得不舒服，因为阿远娘现在的样子。以前在忘忧的时候，我们并不常见面，偶尔见了，我也只是笑着喊她阿姨，她也笑着点头，虽然表明并不亲热，但我仍然觉得她是很热心的人，她对我，对莫莫，对镇上的人都很和善，对阿远就更不用说，可是现在，她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变得阴冷，狠毒，甚至我想，以前那副亲切的面孔是假的，现在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哥哥在家里和在外面也是两个人，可是哥哥对我是不会变的，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好。可是阿远的娘，连对阿远的态度都变了，她看阿远的样子那么厌恶，好像她面前的是一个碍事拖后腿的垃圾，她怎么可以用那么轻蔑的眼神，看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亲生骨肉？这样的人有多可怕？

　　我倒希望是我多想了，是我偏激的用哥哥对我的尺度来衡量别人，也许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是像我和哥哥这样，若不是如此，阿远就太可怜了，他宁愿下跪也不愿与他娘起争执，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看重着母子情分，那如果将来有一天......若是这样，是不是我这样没爹没娘无牵无挂的反而幸福？

　　桌上的油灯闪闪烁烁，我叹口气，揉着眼睛下床正想熄灯，忽然听到廊下的脚步声，接着阿远的声音轻轻响起，“小寒，还没睡么？”

　　我推开门，阿远垂着头站在门外，脸色不太好。

　　我把他让进来，“怎么？你娘......说了什么？”

　　阿远摇摇头，慢慢坐在桌旁说，“也没什么，往后你住在这里，不要随处乱走，若是要出院子，一定让人跟着，我就住在隔壁，这院子里的人也都是我的人，你不用害怕。”

　　我笑了笑，“有你在，我当然不怕，何况你娘想用我引陆非现身，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说不定，除了凤栖，我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阿远皱皱眉，“你不明白，你在这里平安无事，陆非为什么要来？但如果你出了事，他就非来不可了。”

　　我愣住，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阿远疲倦的按按太阳穴，“我现在越来越不知道我娘想要什么，之前她说要报仇，要毁了陆家庄，可她不光毁了陆家庄，也毁了忘忧，要不是我偷偷换了药，她真的会毒死镇上所有的人，只因为那是陆家的领地，那么多乡亲，都是和她朝夕相处的人啊！她怎么能......她不杀陆家的人，也是想要慢慢的折磨他们，要他们生不如死......小寒，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不认识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小时候她逼我习武，让我不要显露武功，我都依她，可现在她逼我杀人！我该怎么办？小寒，那些人跟我无怨无仇，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哪里懂什么劫粮反叛？又怎么会是陆家的爪牙？小寒，我......”

　　阿远终于说不下去，他声音沙哑哽咽，却并没有哭出来，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大男孩，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而最可怕的压力，竟然是她的妈妈给她的。

　　阿远坐在桌旁，眼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我走过去，抱住他。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这样抱住他。

　　阿远双手环住我的腰，脸埋在我胸前，呼吸渐渐平稳，过了很久，慢慢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我，“小寒，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也不会伤害陆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在南疆的时候，陆非救过我的命。那时候我娘要我去杀陆凡和陆非，临行前给我吃了一种药，十日之内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我下不了手，回去的路上有耽搁了，如果不是陆非牺牲了一个埋在我娘身边的内线，偷了解药有送来给我，我早已经死了。”

　　我全身一震，“她，她给你......下毒？”

　　阿远只是平静的点点头，“那种情势下，一个内线对于陆非有多重要，我心里清楚，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对陆非下手，我只怕我阻止不了她，她......”

　　“阿远，”我叫住他，“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你救了镇上那么多人，你也一定帮过陆非，现在又在尽力保护我，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阿远苦笑了一下。

　　我想了想，接着说，“阿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以前......我也遇到很多事，是非曲直，善恶良莠，全部都扭曲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个人教我说，在看不清的时候，就把眼睛闭起来，不看不听，凭心而为。那些年，我和哥哥也就是这样做的，为了可以一起活下去，我们诈骗陷害，偷盗杀人，坏事都做遍了，可是我们都没有后悔，因为我们手里头还握着最想要的东西。

　　“现在，在这个地方，我只有这么几个朋友，莫爷爷，小莫莫，陆非，远在凤栖的秋水莫成还有小宁，还有你，阿远，除了你们之外，其他的人我都不想理会。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也没有什么能帮你，只能告诉你这些不知是对是错的话。我只希望今后无论你做什么，都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不管什么事，也不管什么良心道义，阿远，你懂我的意思么？”

　　54

　　阿远定定的看着我，也许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也许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不过都没关系，只要他明白，生命和自由才是最宝贵的东西，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该违背的，只有自己的心。

　　过了很久，阿远慢慢的点点头，“我想现在我明白了，陆非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皱皱眉，我刚才那番话，跟这个有关系么？

　　阿远笑了笑，站起来，“好了，都半夜了，赶快休息吧。”

　　我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他问，“陆家庄的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地下的一间暗室里，怎么？”

　　“我......我想去看看他们......”并不是关心他们的安危，只是单纯的想去看看，那些曾经趾高气扬，曾经那么冷酷的伤害别人的人，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

　　阿远有些犹豫，“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

　　我揉揉鼻子，“反正也睡不着，就去看看嘛，趁现在没人知道，要是你不方便......”

　　阿远笑笑，“真拿你没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与陆非有几分相似。

　　月亮躲在云层后面，透出乌蒙蒙的光，树影模模糊糊的映在地上，石板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晶，踩上去无声无息。

　　阿远牵着我的手在黑暗里七转八转，在一扇石门前停下来，柔声说，“小心些，前面是向下的台阶了，我们先向前走一段，转过弯再点灯。”

　　我应了一声，跟着他走下去，阿远的手温热干燥，就算什么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害怕。

　　也不知走了多远，阿远停下来，火石相击声之后，石壁上的一盏风灯亮起来。

　　走道里豁然亮起来，并不宽敞，但是修葺的十分规整，凉凉的夜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寒颤。

　　阿远将风灯拿在手里，说，“前面转过弯就到了。”

　　不得不质疑一下以前电视剧里演的，一盏蜡烛就满屋子灯火通明，房间里还好，好歹有月光，这个小小的地下通道里，一盏风灯也就照亮周围这一小片，连阿远的脸都是模糊的，几步之外就完全黑了。

　　阿远一手拿着风灯，一手拉着我，将我带到一间圆形的石室里。

　　阿远又点上墙壁上的几盏灯，才看清楚石室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