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儿的神色有些慌张,嗫嚅道,“是师兄们说的,师兄告诉趁尘儿,尘儿是俗家弟子才可以留头发,可是俗家弟子都有母亲的,师兄们说,尘儿是三年前母亲抱上来的,可是为什么母亲都不来看尘儿呢?师父不要怪师兄,是尘儿要师兄说的。”尘儿见师父的神色一整,连忙加了后面几句话。
“师父不会怪师兄的!”大和尚叹了口气,笑着摸了摸尘儿的头,想了想,“那是因为尘儿还没有长大啊,等尘儿长大了,母亲就会来看尘儿了。”
“真的!”尘儿又惊又喜,抓着大和尚宽大的袖口,仰头追问。刚展露出笑颜,马上又皱起一张小脸,“可是,尘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大和尚拉住尘儿的小手,引着他进入厢房,指着墙边堆得高高的书道,“等你熟读经书诗文,通晓天文地理、谋略智慧,真正成了不凡的人,就长大了。”
三岁的孩子看着那比他还高的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的0a113ef6b61820daa5611c
——夜深人静,寺院是一片沉寂,寺角的一间厢房里,还余灯火在跳跃,以及那孤独的身影。
灯光下聚精会神的是一张未脱稚气的少年的脸,黑色的长发垂在身后,还泛着依稀的水汽,看样子刚沐浴不久。
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寺院里寂寞地遥响,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尘儿,该歇息了。”声音的主人轻轻扣着窗扉,意外地引来灯火的一阵摇曳。
“知道了,师父。”尘儿放下手中的书,上前打开窗户,“但是,请先等徒儿看完这本书,很快的,师父您先休息去吧!”
窗外的老和尚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明天就是你的十岁生辰了,你可要下山的师兄带些什么礼物?”
尘儿顿时兴奋起来,“母亲会来么?或许师兄能接母亲上山来呢!”
一阵沉默。
尘儿也沉默下来,很快又佯装轻快地说,“那么,就请师兄带些书回来吧。”
老和尚微微诧异,“前些日子带回来的书都看完了么?”
“是的,师父。”尘儿恭恭敬敬地回答,“如果能有前代文豪的大作就好了。”他顿了顿,“总要麻烦师兄们,还真是对不住呢!”
老和尚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余下悠悠的话语弥散在空中,“寺里的书不够,师兄们自然会帮你从山下带开,只是,还是要注重领其意才是。你也要注意不要太劳累啊。”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对着老和尚离去的方向低低地回道,“知道了,师父。”他仰望窗外的星空,点点的星星闪耀在黑色的夜空中,格外的引人注目。他微微一笑,话里却是说不尽的苦涩,“可是,也许,只有成为天上闪亮的星星,母亲才会注意到我吧!”……
——小小窄窄的房间内,坐着两个人,两人盘膝面对面地坐着,不发一言。中间隔着一张矮矮的书席。
其中一个是位身披红袈裟的老和尚,很是和蔼,他正看着面前书席上的几篇文章,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面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不少,此刻他也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凝神注视着面前的师父,随时准备洗耳恭听师父的教诲。
老和尚点头,“不错!你的功课完成地不错!”他抬头看着眼前面露喜色的少年,“尘儿,明日就是你的成年礼了,你可要寺里帮你做些什么?”
沉默了一阵,少年有些迟疑地开口,“母亲她……”
老和尚面露不豫,不忍见少年失望的表情,马上笑道,“我会让你师兄去的。”话里并不带任何肯定的意思,但这已经足以让少年欣喜若狂了,他深深地伏身谢了师父,再次抬头,眼里已经溢满了喜悦。
次日凌晨,少年倏忽醒了,外面一片寂静,透过开着的窗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少年摇头自语,“还不到二更呢!看来自己还是达不到师父所说的‘心止如水’的境界啊!不过……”想起今天就能见到自己的母亲了,少年嘴角咧开一抹笑意。母亲,自己一直构想着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寺里的师兄师伯们都只是在十多年前母亲抱自己上山时见过母亲一面,七七八八说得不清楚,不过他想,母亲应该是一个很美丽很温柔的女子吧,少年侧头凝视着窗外的夜空,仿佛看见了母亲的笑颜。
既然睡不着,少年干脆坐起,抱膝坐在窗沿旁边,右肘屈起枕在膝盖上,托着脸欣赏窗外的景色。天空中依然是一轮明月,柔淡地洒下月光,少年突发其想,去摘些花吧!母亲一定会喜欢的。少年轻轻起身,套上外衫,不露一点声响地开门关门,一路上走走停停,来到寺院后不远的空地上。说是空地,只是因为这是悬崖边的一片树木十分稀疏的平地而已,偌大的一片虽然只零星分布着几棵树,地上却不甘寂寞地长满了青草,悬崖边的一线,还有许多罕见的花。
少年弯腰采了几朵花,无意中抬头望寺院的方向一扫—— 一片红光映天,火苗静静地吞噬一切,却没有理应有的喧哗声和救火声。
怎么回事?少年大惊,疾步向来路走了几步,又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后退——被逼得后退!阴影中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人,黑衣蒙面,无言地向少年逼近。
少年猛地向旁边空隙处冲去,被一掌扫到,一口血吐出,颓然倒在崖边的一块大石头旁,看着不怀好意的黑衣人,少年心里充满了绝望,就是这样死了吗?可是,自己还没有见到母亲呢!想到自己多年的愿望就要因此而烟消云散,不能得以实现,少年只觉得心里气血翻腾,张嘴又是一口血吐出,正吐在黑色的石头上,然后血丝逐渐蔓延。
黑衣人身移影动,亮闪闪地长剑直刺如少年的胸膛,血染红了白衣,在月光下绽开红莲般的灿烂。
踉踉跄跄地随着长剑的抽出退了几步,少年低头看着胸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嘴角露出诡异的笑,转身义无返顾地跳下了悬崖,没有人注意到,悬崖边的黑色大石头上,一阵银白色的光闪耀了几秒,又很快消失……
第四十六章
一个个场景在流封脑海里闪现,流封甚至惊奇地看见,少年在摔下悬崖的过程中,魂魄就已经离体,茫茫然在空中呆了一阵之后,不知所踪。流封脑海里此时也是白茫茫一片,再次又清晰的场景出现,竟然是一个现代化的医院,随后的一切都是流封自己记忆里深藏的,连他都忘了的小时侯的事,一幕幕地闪现,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然后再是自己从家里平台上摔下,然后……
流封震惊,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时光似的,居然连着把两个人的短短的一生都看了一遍,不!是一个人!竟然都是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还有甚至临死前,都不忘要见见素未谋面的母亲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被师父称作尘儿的自己。流封泪流满面,心痛难忍——母亲啊!你究竟在哪里?他瘫倒在地上,怪异地笑了,喃喃低语,“前世今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虽然流封感觉自己似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旁边的轩梓看来,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而已。轩梓只见流封浑身被白光笼罩了一会儿,白光逝去时,流封已然倒在了地上,如何能不让他大惊。紧张地几步跨至流封身边,扶起流封,轩梓正好听见了流封的喃喃念着什么“前世今生”,本就知道了流封的来历的他,也不是愚昧之辈,仔细一想,便大致明白可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奇之下,更觉得不可思议,只能紧搂着怀中的人,心里泛起一阵恐慌——如果,如果流封此时离他而去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沉静了好久,流封擦了擦满面的泪痕,低低地道,“扶我起来吧!”话里透漏出深深的疲倦,他仰头看着轩梓,“我想去旁边的寺院看看。”
轩梓自是不会拒绝流封的要求,小心翼翼地搀着流封,向来路走去。
路边的一草一木,尽管经历了几年的时间,却仿佛丝毫未变,只是越往前走,流封的心就越沉重,所有的一切都在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正如那天……
一截残毁的墙出现在流封的视野里,流封脚步一滞,愣愣地看着那堵几近隐藏在丛生的杂草藤蔓内的残垣断壁,不愿意再前进。挣开了轩梓的手,流封痴痴地立在那儿看了许久——夜风轻拂,叶子发出碎响,轻轻摇曳,连带着地上的影子一片散乱,导致透着叶子空隙射在地上的月光碎裂如水。似乎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流封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绝然地离去。
下山途中,气氛一直很沉闷,直到上了马车,才稍稍有所改变。
“封——”轩梓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流封打断了。
流封抬眼看着轩梓,眼里透出一股苍凉,无力地苦笑道,“回京的那天,王父和皇上都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他们两个和我的母亲。”流封顿住,目光转移至马车的一角,缓缓把那个故事叙述出来,然后有些嘲弄地扬起嘴角,“当时我还想,对于这个故事里的人,我只有同情,却没有切身的痛,所以。心里也没有什么触动,而今天,所有的一切都……”
流封直直地看进轩梓的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不待轩梓回答,他又苦涩地一笑,“我以前曾经告诉过你,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没想到,一个叶流封是我,另一个叶流封也是我,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一个人被命运捉弄至此,真的让人悲哀,感到无所适从啊。”流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由轩梓仅仅地把自己抱住,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来这里,原本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我知道想害我的不止公主一人而已,因为在比一年前更早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被人刺杀的,所以,我才想从这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来,没想到……竟有如此意外的收获。我想我现在又多了一个新目标,我想找到我母亲,还有我那同母异父的哥哥,我想见见他们,还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从小将我送到寺庙里,十六年来竟然狠心不见我一面,我真的想……”流封的手开始颤抖,眼泪抑制不住地从禁闭的双眼中涌出,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面具。
轩梓的声音有一丝哽咽,他紧紧地抱住流封,摇头道,“不用找了,封……不用找了,我就是……就是当年……”
“什么?你说什么?”流封猛的推开轩梓,震惊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早说?”
“是我的错。”轩梓叹了口气,重新把流封搂回怀里,低低地说道,“当初我在悬崖下发现昏迷不醒的你时,我真的吓了一跳。你和娘亲长得很像,我不可能认不出你来,可是……”轩梓摁住正要乱动的流封,“可是我犹豫了,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存在,而且,娘亲当初把你送上山,也是……”轩梓有些为难地说不下去,反倒是流封冷冷地接口,“也是不想认我是吧。”
轩梓无语,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接着说下去,“没想到我这一犹豫就犹豫了一个多月,正当我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告诉你时,你却突然告诉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还是借尸还魂的……”轩梓含混着带过去了几个词,又道,“不能不说我当时是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自己的弟弟确实死了,但想到因此才能见到你,我却……只是没想到,世事弄人啊!”
听了轩梓的话,流封反倒沉静下来,心里油然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既然如此,那么母亲……喜悦和刚才残余的苦涩交织在一起,使他感觉十分古怪别扭,忸怩着开口,“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么……那么,母亲呢?”他猛然想到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带我去见见母亲行不?我知道她可能不想见我,可是,我真的想……那十多年里,我一直在想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真的很想见她,真的……”流封神情黯淡下来,“不管她当初是因为什么理由不要我,她始终是我的母亲啊……”流封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怔怔地垂头盯着自己的手,只觉得占据心房十多年的思念又重新生根萌芽,蔓延到每一处,一直浸润到骨子里。
轩梓叹气,轻轻地搂着流封道,“我们绕道去个地方吧,我带你去见见她。”
*****
早在流封中毒昏迷期间,在边关的流铧已经初步查明了西萧的死因,不过……
深夜,辛夷城内警戒森严,惟独知府府邸的一间房子四周不见任何人影,看样子是有人刻意摈退了所有的守卫,不过,细心一点可以看见,在距房子有一段距离的阴影里,隐藏着数十个乃至数百个高手。
房间里面,正中央的桌子上,烛光摇曳,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桌子旁,气氛沉闷。
“就这样吧!如何?”流铧双手捏着一张纸片,轻松地弹给西霖皇帝西瑾。
瑾儿皱着眉,看似随意地接过飞过来的纸片,似乎还有些犹豫。
“不用再想了。”流铧顺手端过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又把茶杯放回去,“你也不想西霖的皇室出丑闻吧!要让人知道西霖的议和大臣西萧王爷竟然是在议和期间在妓院里为讨女子欢心献宝舞剑的时候,摔死的,恐怕你的脸上也无光吧!”
瑾儿依旧是皱着眉,一脸的犹豫,心里却已经咬牙切齿地暗骂开了,该死的西萧,在议和期间去妓院也就算了,居然还为了讨女人的欢心拿出剑来,再退一步,拿出剑来也就算了,居然要死不死地摔一跤,自己手中的剑把自己给杀了。这……简直就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见瑾儿依然没有要作出表态的样子,流铧也不以为意,又道,“如果做得好的话,可能连皇上您,”流铧特意在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顿了顿,显得十分恭敬,不过如果流封在场的话,一定会听出那里面极强的讽刺意味来。不过瑾儿可听不出,此时他正一脸专注地看着流铧,眉一挑,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流铧微笑,“您所烦心的国内的某些人,也可以借次机会一并解决了,岂不是很好?”现在的流铧,就像诱人如歧途的骗子一样用甜蜜的果实在在人面前招摇,诱使他扑上来夺去果实,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这可不在此时已经功成身退的他的考虑范围内。而确实也是这样。瑾儿毕竟太小,虽然经历了本国的一些政治斗争而成熟了不少,但仅凭这点优势,又岂是同样为皇室出身的流铧的对手?
瑾儿最终点了点头,眼里的光芒让流铧暗暗赞赏,假以时日,眼前这个孩子一定会成为一个能担得起大任的皇帝,不过不是现在,现在的他太弱了,还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以后……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人对流封有企图,说不定他会慢慢等他壮大之后和他一较高下,但是——算了,流铧决定暂时不想这么多,他笑着起身,“时候不早了,早点动手吧!”他似乎是非常热忱地建议道,“这种时候,我们都不应该继续呆在这里了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伴随着瑾儿和流铧一前一后出了门,隐藏在阴暗中的高手也随着两人的离去退得一干二净。
夜,依然很寂静,一只信鸽扑楞扑楞地飞来,停在流铧前面不远处的屋檐上,流铧一个飞身跃起,抓住了鸽子之后又回到地上,抽中信鸽携带的纸卷,顺手一扬,手中的鸽子又扑腾着翅膀飞远了。流铧皱着眉看完了信,随手把信放到烛火上烧毁,低低地道,“准备马车,回京!”
夜色深浓,无声无息地蔓延……
且说流封和轩梓决定了绕道之后,刚从崎岖的山路上下来,回到平坦的大道上时,始料未及地被另一两马车堵了个正着。
那马车迎面驶来,却是在快接近流封他们的马车的时候,方向一转,横拦在路的中央,挡住了去路,迫得赶车的遥不得不急急地一拉缰绳,勒令马停下来,饶是遥反应如此的灵敏,马车还是险险地擦上了拦路的马车,而急急地刹住也使得马车里的流封和轩梓险些飞出马车,直接和大地亲密接触。
一阵惊悸过后,平静下来的流封有些生气,实际上不管是谁,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不会生气。揉着自己撞疼了的头,流封强自镇定地问遥,“怎么回事?”
遥闻言恭恭敬敬地回答,“回主子,是一辆马车忽然挡在了路中间,所以才……”遥的话还没说完,就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马车里的,可是封儿?”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让流封大吃一惊——流铧?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